别后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车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拟着的离别,今天已临到了。然而舅舅和姊姊上车之后,他和姊姊隔着车窗,只流下几点泛泛的眼泪。
回去的车上,他已经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到门走入东屋,本是他和姊姊两个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东西都带了去,显得宽绰多了。他四下里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帘的,被炉烟熏得焦黄的纸撕了去,窗外便射进阳光来。平日放在窗前的几个用蓝布蒙着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张书桌。他一面想着,一面把窗台上许多的空瓶子都捡了出去。——这原是他姊姊当初盛生发油雪花膏之类的——自己扫了地,端进一盆水来,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妈进来说:“大少爷,外边有电话找你呢。”
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里去。
“谁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么?”
“走了,今天早车走的。”
“我想请你今天下午来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闷的,我们这里很热闹……”
他想了一会子。
“怎么样?你怎么不言语?”
“好罢,我吃完饭就去。”
“别忘了,就是这样,再见。”
他挂上耳机,走入上房,饭已摆好了。舅母和两个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说下午要到永明家里去,舅母只说:“早些回来。”此外,饭桌上就没有声响。
饭后待了一会子,搭讪着向舅母要了车钱,便回到自己屋里来。想换一件干净的长衫,开了柜子,却找不着;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长的马褂,戴上帽子,匆匆地走出去。
他每天上学,是要从永明门口走过的。红漆的大门,墙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楼瓦,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到了门口,因为他太矮,按不着门铃,只得用手拍了几下,半天没有声息。他又拍了几下,便听得汪汪的小狗的吠声,接着就是永明的笑声,和急促的皮鞋声到了门前了。
开了门,仆人倒站在后面,永明穿着一套棕色绒绳的短衣服,抱着一只花白的小哈巴狗。
看见他就笑说:“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他说:“哪有半天?我吃过饭就来的。”一面说,两人拉着便进去。
院子里砌着几个花台,上面都覆着茅草。墙根一行的树,只因冬天叶子都落了,看不出是什么树来。楼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阶,先进到长廊式的甬道里。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旁边放着几个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脱下帽子,挂在钩上,便和他进到屋里去。
这一间似乎是客室,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炉台上放着一对大磁花瓶,插满了梅花,靠墙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过头来,那边窗下一个女子,十七八岁光景,穿着浅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儿,正低头画那钢琴上摆着的一盆水仙。旁边一个带着轮子的摇篮正背着她。永明带他上前去,说:“这是我的三姊澜姑。”他欠了欠身。澜姑看着他,略一点头,仍去画她的画。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会我们那位了事的小姐去!”说着便开了左方的门,向后走了。
他只站着,看着壁上的字画,又看澜姑。侧面看去,觉得她很美,椭圆的脸,秋水似的眼睛。作画的姿势,极其闲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笔一笔慢慢地描,神情萧然。
他看着忽然觉得奇怪,她画的那盆水仙,却是已经枯残了的,他不觉注意起来。——澜姑如同不知道屋里有人似的,仍旧萧然地画她的画。
后面听见笑声,永明端着一碗浆糊,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女子,穿着青莲紫的绸子长袍,襟前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手里握着一大卷的五色纸。永明放下碗,便道:“这是我的二姊宜姑。”他忙鞠躬。宜姑笑着让他坐下,一面挽起袍袖,走到窗前,取了一把裁纸刀;一面笑道:“我们要预备些新年的点缀品,你也来帮我们的忙罢。”她自己便拉过一张椅子来,坐在中间长圆桌的旁边。
他忸怩地走过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将宜姑裁好了的纸条儿,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很长的练子。他也便照样地做着。
宜姑闲闲地和他谈话。他觉得她那紫衣,正衬她嫩白的脸。颊上很深的两个笑涡儿。浓黑的头发,很随便地挽一个家常髻。她和澜姑相似处,就是那双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两样的。——他觉得从来不曾见过像宜姑这样美丽温柔的姊姊。
永明唤道:“澜小姐不要尽着画了,也来帮我们!”澜姑只管低着头,说:“你粘你的罢,我没有工夫。”宜姑看着永明道:“你让她画罢,我们三个人做,就够了。”回头便问他,“听说你姊姊走了,谁送她去的?”他连忙答应说:“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结婚以后,舅舅就回来的。”永明笑问:“早晨你哭了么?”他红了脸只笑着。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地一笑,笑里含着禁止的意思。
他不觉感激起来。但永明这一句话,在他并没有什么大刺激,他便依旧粘着纸链子。
摇篮里的婴儿,忽然哭了,宜姑连忙去挪了过来,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见里面卧着的孩子,用水红色的小被裹着,头上戴一顶白绒带缨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脸。永明笑说:“这是娃娃,你看他胖不胖?”他笑着点一点头。——宜姑口里轻轻地唱着,手里只管裁纸花,足却踏着摇篮,使它微微动摇。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地问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没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看澜姑,正要说话,永明会意,便说:“我们弟兄姊妹在一块儿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儿。”
娃娃的头转侧了几下,便又睡着了。他注目看着,觉那小样儿非常的可爱,便伸手去摩她嫩红的面颊。娃娃的眼皮微微地一动,他连忙缩回手去,宜姑看着他温柔的一笑。
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说:“二小姐,老太太那边来了电话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们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经理。母亲又宠她……”澜姑正洗着笔,听见便说:“别怪母亲宠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别人是办不来的!”永明笑道:“你又向着她了!我不信我就不会接电话,更不信我们一家子捧凤凰似的,只捧着她一个!”澜姑抬头看着永明说:“别说昧心话了,难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医院里,是谁哭的一夜没有睡觉来着?——”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个了,我看除了她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能得你的心悦诚服……”
宜姑进来了,笑向澜姑说:“外婆来了电话,说要接母亲和我们两个今晚去吃饭。我说嫂嫂不在家,娃娃没人照应,母亲说叫你跟着去呢。”澜姑皱眉道:“我不喜欢去!外婆倒罢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们,我实在跟她们说不到一块儿!”宜姑笑道:“左右是应个景儿,谁请你去演说?一会儿琴姊和翠姊要亲自来接的。”永明忙问:“请我了没有?”宜姑道:“没有。”永明笑道:“我一定问问外婆去,一到了请吃饭,就忘了我;到了我们学校里开游艺会,运动会,怎么不忘了问我要入场券?……”澜姑道:“既如此,你去罢。”永明道:“人家没有请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请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还请人吃饭呢!”说着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问:“妹妹,你到底去不去?”澜姑放下笔,伸一伸懒腰,抱膝微笑道:“忙什么的,她们还没来呢。”宜姑道:“等到她们来,岂不晚了,母亲又要着急的。”澜姑慢慢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宜姑坐下,仍旧剪着纸,一面说:“我何曾不想去?娃娃的奶妈子又是新来的,交给她不放心。而且这两天往往有送年礼的,哪一家的该收下,哪一家的该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这些事,我就乐得去,你就留在家里,享你的清福。”澜姑想了一想,道:“这样还是我去罢。”宜姑笑道:“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还是穿上衣服,在母亲身旁一坐,比什么都舒服……”
娃娃又哭了,这回眼睛张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表,俯下去亲一亲她,说:“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别哭,抱你找奶妈去。”一面轻轻地将娃娃连被抱起,这时奶妈子已经进来,宜姑将娃娃递给她,替她开了门,说:“到娃娃屋里去罢,别让她多吃了。”奶妈子连声答应着,就带上门出去。
话说未了,外面人来报道:“老太太那边两位小姐来了。”宜姑连忙脱下围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缩,要想躲开,永明笑道:“你怕什么?我们坐在琴后,不理她们就是了。”说着两个人从长椅上提过两个靠枕,忙跑到琴后抱膝坐下。
她们一边说笑着进来,琴后望去不甚真切,只仿佛是两个头发烫得很卷曲,衣服极华丽的女子。又听得澜姑也起来招呼了。她们走到炉边,伸手向火,一面笑说:“宜妹今天真俏皮呵!怎么想开了穿起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亲替我做的,因为她喜欢这颜色。去年做的,这还是头一次上身呢。”一面忙着按铃叫人倒茶。
那个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摇手叫他不要作声,——拿起澜姑的画来看,回头笑道:“澜妹,你怎么专爱画那些颓败的东西?”澜姑只管收拾着画具,一面说:“是呢,人家都画,我就不画了,人家都不画的,我才画呢!”琴姊也走过来,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上次在我们家里,那位曾小姐要见你,你为什么不见她?”澜姑道:“但至终也见了呵!”琴姊笑说:“她以后对我们评论你了。”澜姑抬头道:“她评论我什么?”翠姊过来倚在琴姊肩上,笑说:“说了你别生气!——她说你真是满可爱的,只是太狷傲一点。”琴姊道:“论她的地位,她又是生客,你还是应酬她一点好。”澜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这样的狷傲么!她说我可爱,谢谢她!人说我不好,不能贬损我的价值;人说我好,更不能增加我的身份!我生来又不会说话,我更犯不着为她的地位去应酬她……”
琴和翠相视而笑。宜姑端过茶来,笑说:“姊姊们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矫癖了,母亲在楼上等着你们呢。”她们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就都上楼去。
永明和他从琴后出来,永明笑道:“澜小姐真能辩论呵!连我听着都觉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见了,这种妖妖调调的样子,我要有三个眼睛,也要挖出一个去!”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头便对澜姑说:“妹妹,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家作客,何苦来……”澜姑站了起来说:“我不怪别人!只是翠琴二位太气人了,好好的又提起那天的事做什么?那天我也没有得罪她,她们以为我听说人批评我骄傲,我就必得应酬她们,岂知我更得意!”宜姑笑道:“得了,上去打扮罢。母亲等着呢。”澜姑出去,又回来,右手握着门钮,说:“今天热得很,我不穿皮袄,穿驼绒的罢。”宜姑一面坐下,拿起叠好的五色纸来,用针缝起,一面说:“可别冻着玩,穿你的皮袄去是正经!”澜姑说:“不,外婆屋里永远是暖的。只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鱼肚白的给我罢。”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层柜屉里呢,你要就拿去罢——只是太素一点了,外婆不喜欢的。”说完又笑道:“只要你乐意就好,否则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顾念别人,就不对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澜姑冷笑道:“我便是杨朱的徒弟,你要做杨朱的徒弟,他还不要你呢!”说着便自己开门出去了。
宜姑目送着她出去,回头对永明说:“她脾气又急,你又爱逗她……”永明连忙接过来说:“说得是呢。她脾气又急,你又总顺着她,惯得她菩萨似的,只拿我这小鬼出气!”宜姑笑道:“罢了!成天为着给你们劝架,落了多少不是!”一面拿起剪刀来,在那些已缝好的纸上,曲折地剪着,慢慢地伸开来,便是一朵朵很灿烂的大绣球花。
这时桌上的纸已尽,永明说:“都完了,我该登山爬高地去张罗了!”一面说便挪过一张高椅来,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头对他说:“你也别闲着,就给我传递罢!”他连忙答应着,将那些纸链子,都拿起挂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过来扶住椅子,一面仰着脸指点着,椅子渐渐地挪过四壁,纸链子都装点完了。然后宜姑将那十几个花球,都悬在纸链的交结处,和电灯的底下。
永明下来,两手叉着看着,笑道:“真辉煌,电灯一亮,一定更好,……”这时听得笑语杂沓,从楼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们将这些零碎东西收拾了罢,我去送她们上车去。”说着又走出去。
他们两个忙着将桌上一切都挪开了,从琴后提过那两个靠枕来,坐在炉旁。刚坐好,宜姑已抱着小狗进来,永明又起来,替她拉过一张大沙发,说:“事情都完了,你也该安生地坐一会子了。”宜姑笑着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懒懒地低头抚着小狗,暂时不言语。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炉火光里,他和永明相对坐着,谈得很快乐。他尤其觉得这闪闪的火焰之中,映照着紫衣绛颊,这屋里一切,都极其绵密而温柔。这时宜姑笑着问他:“永明在学校里淘气罢?你看他在家里跳荡的样子!”他笑着看着永明说:“他不淘气,只是活泼,我们都和他好。”永明将头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错儿。可惜找不出来!”宜姑摩抚着永明的头发,说:“别得意了!人家客气,你就居之不疑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随手便将几盏电灯都捻亮了。灯光之下,一个极年轻的妇人,长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浅蓝天鹅绒的衣裙,项下一串珠链,手里拿着一个白狐手笼。开了灯便笑道:“这屋里真好看,你们怎么这样安静?——还有客人。”
一面说着已走到炉旁,永明和他都站起来。永明笑说:“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亲去了一天。”他又忸怩地欠一欠身。
宜姑仍旧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说:“夫人省亲怎么这早就回来?你们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子奶妈伴着,在你的屋里呢。”琦夫人放下手笼,一面也笑说:“我原是打电话打听娃娃来着,他们告诉我,娘和澜妹都到老太太那边去了,我怕你闷,就回来了。”
那边右方的一个门开了,一个仆人垂手站在门边,说:“二小姐,晚饭开好了。”永明先站起来,说:“做了半天工,也该吃饭了,”又向他说,“只是家常便饭,不配说请,不过总比学校的饭菜好些。”大家说笑着便进入餐室。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水仙花,旁边四副匙箸。靠墙一个大玻璃柜子,里面错杂地排着挂着精致的杯盘。壁上几幅玻璃框嵌着的图画,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给他看,说:“这都是我三姊给娃娃描的影神儿,你看像不像?”他抬头仔细端详说:“真像!”永明又关上门,指着门后用图钉钉着的,一张白橡皮纸,写着碗大的“靠天吃饭”四个八分大字,说:“这是我写的。”他不觉笑了,就说:“前几天习字课的李老师,还对我们夸你来着,说你天分高,学哪一体的字都行。”这时宜姑也走过来,一看笑说:“我今天早起才摘下来,你怎么又钉上了?”永明道:“你摘下来做什么?难道只有澜姑画的胖孩子配张挂?谁不是靠天吃饭?假如现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饭吃不成!”琦夫人正在餐桌边,推移着盘碗,听见便笑道:“什么地震不地震,过来吃饭是正经。”一面便拉出椅子来,让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说:“客气什么?你不坐我坐。”说着便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说:“你怎么越大越没礼了!”一面也只管让他,他只得坐了。永明和他并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们对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两碟子小菜,却十分的洁净甘香。桌上随便地谈笑,大家都觉得快乐,只是中间连三接四的仆人进来回有人送年礼。宜姑便时时停箸出去,写回片,开发赏钱。永明笑说:“这不是靠天吃饭么?天若可怜你,这些人就不这时候来,让你好好地吃一顿饭!”琦夫人笑说:“人家忙得这样,你还拿她开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饭,等我来罢。”末后的两次,宜姑便坐着不动。
饭后,净了手,又到客室里。宜姑给他们端过了两碟子糖果,自己开了琴盖,便去弹琴。琦夫人和他们谈了几句,便也过去站在琴边。永明忽然想起。便问说:“大哥寄回的那本风景画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间屋里的书架上呢,你要么?”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说着便要走。宜姑说:“真是我也忘了请客人看画本。你小心不要搅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里间,又不碍我的事,你放心!”一面便走了。
琴侧的一圈光影里,宜姑只悠暇地弹着极低柔的调子,手腕轻盈地移动之间,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娇慵地,左手支颐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项下的珠链。两个人低低地谈话,时时微笑。
他在一边默然地看着,觉得琦夫人明眸皓齿,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种的神情,——等到她们偶然回过头来,他便连忙抬头看着壁上的彩结。
永明抱着一个大本子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从瑞士寄回来的风景画,风景真好!”说着便拉他过去,一齐俯在桌上,一版一版地往下翻。他见着每版旁都注着中国字,永明说:“这是我大哥翻译给我母亲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过年秋天就回来了。你如要什么画本,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开个单子,寄给他,请他替我采办些东西呢。”他笑着,只说:“这些风景真美,给你三姊做图画的蓝本也很好。”
听见那边餐室的钟,当当地敲了八下。他忽然惊觉,该回去了!这温暖甜适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这时那湫隘黯旧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脸,都突现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实在没有回去的勇气。他踌躇片晌,只无心地跟着永明翻着画本……至终他只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家里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儿,说:“怕什么,看完了再走,才八点钟呢!”他说:“不能了,我舅母吩咐过的。”宜姑站了起来,说:“倒是别强留,宁可请他明天再来。”又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吩咐我们家里的车送你回去。”他连忙说不必,宜姑笑说:“自然是这样,太晚了,坐街上的车,你家里更不放心了。”说着便按了铃,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对他说:“明天再来玩,永明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你们年假里都没有事。”他答应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点钟,就请你明天来。否则明天你自己来了,我也不开门!”他笑了。
宜姑提着两个蒲包进来,笑对他说:“车预备下了,这两包果点,送你带回去。”他忙道谢,又说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亲还没过目的年礼做人情,你还谢她呢,趁早儿给我带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张飞请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阶边,笑着点头和他说:“再见。”永明替他提了一个蒲包,小哈巴狗也摇着尾跳着跟着。门外车上的两盏灯已点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蒲包,围上毡子,便说:“明天再来,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来了,一辈子不回去如何?”这时车已拉起,永明还在后面推了几步,才唤着小狗回去。
他在车上听见掩门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寒噤,乐园的门关了,将可怜的他,关在门外!他觉得很恍惚,很怅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学校里,成天那种活泼笑乐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么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冥然地回味着这半天的经过,事事都极新颖,都极温馨……
车已停在他家的门外,板板的黑漆的门,横在眼前。他下了车,车夫替他提下两个蒲包,放在门边。又替他敲了门,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车来要走。他忽然想应当给他赏钱,按一按长衫袋子,一个铜子都没有,踌躇着便不言语。
里面开了门,他自己提了两个蒲包,走过漆黑的门洞。到了院子里,略一思索,便到上房来。舅母正抽着水烟,看见他,有意无意地问,“付了车钱么?”他说:“是永明家里的车送我来的。”舅母忙叫王妈送出赏钱去。王妈出去时,车夫已去远了,——舅母收了钱,说他糊涂。
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说:“这两包果点是永明的姊姊给我的——留一包这里给表弟们吃罢。”他两个表弟听说,便上前要打开包儿。舅母拦住,说:“你带下去罢,他们都已有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厢房来。
王妈端进一盏油灯,又拿进些碎布和一碗浆糊,坐在桌对面,给他表弟们粘鞋底,一边和他做伴。他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盏黯黯的灯,和王妈困倦的脸,只觉得心绪潮涌。转身取过纸笔,想写信寄他姊姊,他没有思索,便写:
亲爱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无聊,我真是伤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周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没有姊妹,如同花园里没有香花,一点生趣都没有了!亲爱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这时他忽然忆起他姊姊是没有穿过紫衣的,他的笔儿不觉颓然地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涌现了他姊姊的黄瘦的脸,颧骨高起,无表情的近视的眼睛。行前两三个月,匆匆地赶自己的嫁衣,只如同替人做女工似的,不见烦恼,也没有喜欢。她的举止,都如幽灵浮动在梦中。她对于任何人都很漠然,对他也极随便,难得牵着手说一两句嘘问寒暖的话。今早在车上,呆呆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么是别离,也不推想自己此别后的命运……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转,看见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儿,粲然的笑颊,澄深如水的双眸之中,流泛着温柔和爱……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从来所绝未觉得的:母亲的早逝,父亲的远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这时都兜上心来了!——就是这一切,这一切,深密纵横地织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将笔儿靠放在墨盒盖上。呆呆地从润湿的眼里,凝望着灯光。觉得焰彩都晕出三四重,不住地凄颤——至终他泪落在纸上。
王妈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面仍旧理着碎布,一面说:“你想你姊姊了!别难过,早些睡觉去罢,要不就找些东西玩玩。”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揉了,便用来印了眼泪。无聊地站了一会,看见桌上的那碗浆糊,忽然也要糊些纸链子挂在屋里。他想和舅母要钱买五色纸,便开了门出去。
刚走到上房窗外,听得舅母在屋里,排揎着两个表弟,说:“哪来这许多钱,买这个,买那个?一天只是吃不够玩不够的!”接着听见两个表弟咕咕唧唧的声音。他不觉站住了,想了一想,无精打采地低头回来。
一眼望见椅上的两个蒲包——他无言地走过去,两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两张果店的招牌纸。回到桌上,拿起王妈的剪子,剪下四边来。又匀成极仄的条儿,也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纸链子。
不到三尺长,纸便没有了。他提着四顾,一转身踌躇着便挂在帐钩子上,自己也慢慢地卧了下去。
王妈不曾理会他,只睁着困乏的眼睛,疲缓地粘着鞋底。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着那黯旧的灰色帐旁,悬着那条细长的,无人赞赏的纸链子,自己似乎有一种凄凉中的怡悦。
林中散步归来,偶然打开诗经的布函,发现了一篇未竟的旧稿。百无聊赖之中,顿生欢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写的,不知怎样便搁下了。重看一遍之后,决定把它续完。笔意也许不连贯,但似乎不能顾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4年9月第15卷第9号,后收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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