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王孙
杜 甫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
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
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
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
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
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
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
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
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
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
窃闻天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
花门嫠面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
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
曾几何时,一曲摄人魂魄的《霓裳羽衣曲》将金碧辉煌的唐宫渲染成一派盛景。歌功颂德的奏章和洪福齐天的祥瑞持续不断,玉阶之上,华盖之下,杨贵妃珠光宝气,唐玄宗志高意满,在酒香和笙歌中醉态酩酊。而公子王孙也是钟鸣鼎食,纵欲无度,玉器和丝竹的清音交织在朱红的廊柱上,整个皇室,整个长安,都沉浸在浮躁的升平之中。
然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欢歌震天的唐宫岑寂在一个胡人的狂笑声中。安禄山,这个腹缓及膝的巫人后代,这个奴颜媚骨的乖顺儿臣,率领他的千支铁骑,从遥远的范阳直扑长安,刮起了公元755年最嚣张的沙暴。突然的变故使沉湎于安乐、武备废弛的唐王朝措手不及,既无可用之兵,又无可用之将,仓促迎战的士兵溃不成军。一时间,马蹄的蹬踏声、箭矢的呼啸声、城阙的崩圮声、人群的哭喊声连缀成令人惊悸的交响,冲散了靡靡笙歌。
正在“芙蓉帐暖度春宵”的唐明皇惶极奔蜀,这位曾开创“开元盛世”的天子匆忙之间,只带走了杨贵妃姐妹和少数亲随禁军,安史叛军的铁蹄已经叩碎潼关,唐明皇无奈之下,甩给瑟缩的长安一匹咯血的瘦马和一只断折的金鞭。而王孙贵胄们还不知就里,在饮过酽茶,听过艳曲之后,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昔日乖顺的安禄山会以杀气腾腾的军阵闯进长安城。安禄山将这些昔日钟鸣鼎食的皇亲贵族,通通交给了他手下的一个叫孙孝哲的重臣,而这个生性残忍的契丹人对安禄山的命令心领神会。他命人将深居宫闱的一干公主、王妃和王孙们统统五花大绑,剜心剖腹,断趾刳肝,让他们在混沌中成了刀下之鬼,霍国长公主、永王妃都惨死其手。而那些侥幸逃脱的王孙们,则慌不择路地奔向山野草泽,匿于市井村墟。荆棘刮烂了他们的锦衣,风雪吹皱了他们的面容,皇亲贵族们落魄在黑魆魆的旷野荒原,手捧乞食的陶钵,涕泪交流。
这是王室的悲哀。安史之乱的爆发,与其说是因为藩镇势力的畸形膨胀,莫如说是唐廷居安忘危的必然结果。老诗人杜甫握着一支枯笔,用“龙种自与常人殊”,为潦倒的王孙解嘲,用“王孙善保千金躯”,劝慰沮丧的贵族等待光复。而另一边,却是颠沛流离的百姓,横行无忌的乱军。尽管在唐名将郭子仪、李光弼的有力反击和回纥族的帮助下,历时八年最终平定了安史之乱,但唐王朝从此一蹶不振,开始了由盛而衰的转折。内乱带来外祸,中原动荡不安,五座唐帝的陵山,松林被焚烧殆尽,回到长安的皇族王孙们,蓬头垢面,遍体鳞伤。
太平曲中的不和谐音是危亡之音,它记录着往昔,也警示着当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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