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画记
一
蝉子叫得声嘶力竭了。
去年的重庆据说已经是热破了纪录,但今年的纪录似乎更高。
有什么避暑的方法呢?
能够到峨眉山或者青城山去,想来一定很好,但这不是人人所能办到的事。即使能够办到,在目前全人类在争主奴生死的空前恶战中,假使没有业务上的方便,专为避暑而去,在良心上恐怕连自己也不允许。
电风扇煽出的只是火风;吃冰淇淋呢,花钱,而且有恶性传染病的危险。
最好的办法,我看还是多流汗水吧。汗水流得多,可以促进新陈代谢的机能,而且在蒸发上也可以消费些身体周围的炎热。
傅抱石大约是最能了解流汗的快味的人。他今年自春季到现在竟画了一百好几十张国画,准备到秋凉之后展览。
我们同住在金刚坡下,相隔不远。前几天他抱了好几幅画来要我题,大都是他新近在这暑间的作品。
他的精神焕发,据说:他寓里只有一张台棹,吃饭时用它,孩子们读书时用它,作事时用它,有时晚上睡觉时也要用它。
他在这种窘迫的状态中,冒着炎热,竟有了这么丰富的成绩,实在值得感佩。
抱石长于书画,并善篆刻。七年前在日本东京曾经开过一次个人展览会。日本人对于他的篆刻极其倾倒,而对于他的书画则比较冷淡。
但最近我听到好些精通此道的人说:他的书画是在篆刻之上,特别是他的画已经到了升堂入室的境地。
我自己对于这些都是门外,不能有怎么深入的批评。但我感觉着他的一切劳作我都喜欢。而且凡是我所喜欢的东西,在我看来,不用说,都是好的。
中国画需要题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民族形式。题与画每每相得益彰。好画还须有好题。题得好,对于画不啻是锦上添花。但反过来,假使题得不好,那真真是佛头著粪。题上去了,无法擦消,整个的画面都要为它破坏。
抱石肯把他辛苦的劳作拿来让我题,他必然相信我至少不至于题得怎么坏,但在我则不免感觉着有几分惶恐。
在日本时我也曾替他题过画,当时是更加没有把握。记得有一张《瞿塘图》,我题的特别拙劣,至今犹耿耿在怀。目前自己的经验虽然又多了一些,但也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
辞要好,字要好,款式要好,要和画的内容、形式、风格恰相配称,使题辞成为画的一个有机的部分,这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我感觉着,我自己宁肯单独地写一张字,或写一篇小说,写一部剧本。因为纵写得不好,毁掉了事,不至于损害到别人。
然而抱石的厚意我是不好推却的。而且据我自己的经验,好的画确实是比较好题。要打个不十分伦类的比譬吧,就好像好的马比较好骑的那样。经受过训练的马,只要你略通骑术,它差不多事事可以如人意。即使你是初次学骑,它也不会让你十分着难。没有经过训练的劣马,那是不敢领教的。
好的画不仅可以诱发题者的兴趣,而且可以启迪题者的心思。你对着一幅名画,只要能够用心地读它,它会引你到达一些意想不到的境地。由于心思的焕发、兴趣的葱茏,便自然会得到比较适意的辞、比较适意的字、比较适意的风格。
这是毫无问题的。好的画在美育上是绝好的教材,对于题辞者不用说也是绝好的教材了。
——好的,题吧,大胆的题吧。
二
抱石送来的画都是已经裱好了的。他告诉我不必着急,等到秋凉时也来得及。
因之,我虽然时时打开来读,但开始几天并没有想题的意思。
大前天,八月三号,想题的意思动了。我便开始考虑着应该题些什么。
画里面有一张顶大的是屈原像,其次是陶渊明像。这两张,尤其屈原像,似乎是抱石的最经心的作品。这从他的画上可以看出,从他的言语神态之间也可以看出。
大约是看到我近年来对于屈原的研究用过一些工夫,也写过一部《屈原》的剧本,抱石是特别把屈原像提了出来,专一要我为他题。在他未来之前我也早就听见朋友这样讲过,传达了他的意思。把屈原像与陶渊明像同时呈在眼前,我便得到了一个机会,把这两位诗人来作比较考虑。
这两位,无论在性格或诗格上,差不多都是极端对立的典型。他们的比较研究可以使人领悟到:不仅是诗应该如何作,还有是人应该如何作。
我自己对于这两位诗人究竟偏于那一位呢?也实在难说。照近来自己的述作上说来,自然是关于屈原的多,多到使好些人在骂我以屈原自比,陶潜,我差不多是很少提到的。
说我自比屈原固然是一种误会,然而要说我对于陶渊明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不满意吧,也不尽然。我对于陶渊明的诗和生活,自信是相当了解。不,不仅了解,而且也还爱好。凡是对于老、庄思想多少受过些感染的人,我相信对于陶渊明与其诗,都是会起爱好的念头的。
那种冲淡的诗,实在是诗的一种主要的风格。而在陶潜不仅是诗品冲淡,人品也冲淡。他的诗与人是浑合而为一了。
有特别喜欢冲淡的人,便以为要这种才是诗,要陶潜才是真正的诗人。不仅旧文学家有这种主张,便是最时髦的新诗人,也有的在援引美国作家的残唾:“要把激情驱逐于诗域之外。”
在这样的人眼里,那吗,屈原便应该落选了。然而屈子仍被称为诗圣,他的《离骚》向来赋有“经”名,就是主张“驱逐激情”的人也是一样的在诗人节上做着纪念文章。足见得人类所要求的美是不怎么单纯的。
一般的美学家把美感主要的分为悲壮美与优美的两种。这如运用到诗歌上来,似乎诗里面至少也应该有表现这两种美感的风格。唐时司空表圣③把诗分为了二十四品,每品一篇四言的赞词,那赞词本身也就是很好的诗。但那种分法似乎过于细致,有好些都可以归纳起来。更极端的说:二十四品似乎就可以归纳成为那开首的“雄浑”与“冲淡”的两品。
屈原,便是表示悲壮美的“雄浑”一品的代表。他的诗品雄浑,人品也雄浑。他的诗与人也是浑合而为一了的。
但我不因推崇屈子而轻视陶潜,我也不因喜欢陶潜而要驱逐屈子。认真说:他们两位都使我喜欢,但他们两位也都有些地方使我不喜欢。诗的风格都不免单调,人的生活都有些偏激。像屈子的自杀,我实在不能赞成,但如陶潜的旷达,我也不敢一味恭维。我觉得他们两位都是过于把“我”看重了一点。把自我看得太重,像屈子则邻于自暴自弃,像陶潜则邻于自利自私。众醉独醒固然有问题,和光同尘又何尝没有问题?
我就在这样的比较考虑之下做下一首《中国有诗人》的五言古诗。
中国有诗人,当推屈与陶。
同遭阳九厄,刚柔异其操。
一如云中龙,夭矫游天郊。
一如九皋鹤,清唳彻晴朝。
一如万马来,堂堂江海潮,
一如微风发,离离黍麦苗。
一悲举世醉,独醒赋《离骚》。
一怜鲁酒薄,陶然友箪瓢。
一筑水中室,毅魄难可招。
一随化俱尽,情话悦渔樵。
问余何所爱,二子皆孤标。
譬之如日月,不论鹏与。
旱久焦禾稼,夜长苦寂寥。
自弃固堪悲,保身未可骄。
忧先天下人,为牺何惮劳?
康济宏吾愿,巍巍大哉尧。
这首我打算拿来题陶潜像,关于题屈原像的我要另外做。
三
《中国有诗人》的一诗做好了,前天清早,趁着早凉正想开始题字的时候,率性又做了一首题屈原的诗。我还是抱着我那个“深幸有一,不望有二”的平庸的见解。
屈原是一位儒家思想者,平生以康济为怀,以民生为重,但为什么一定要自沉汨罗,实在是使我不十分理解。大约在这儿还是思想和实践没有十分统一的原故。屈原没有做到“毋我”的地步,是一件憾事。他苦于有“我”的存在而把他消灭,却仅消灭之于汨罗而没有消灭之于救民济世,是一件憾事。
因此屈原的一生的确是个悲剧。而这个悲剧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也不仅是当时的楚国一国的,而是全中华民族的。假使屈原不遭谗毁,以他的地位和思想,以楚国当时的地位和国力,的确可以替中国写出另外一部历史出来。然而由于他一人的沦没便招致了楚国的灭亡,也使中国二千多年沿着另外一条路线走去了。这种看法或许未免遐想了一点,但人类的理性未彻底得到胜利之前,由于原始的盲目冲动,使人类沿走着错误的路也确是事实。在这儿正可发现一切斗争的根本原因。屈原在一千多年前为我们斗争了来,我们现在是承继着他的意识在猛烈地作着斗争的。
屈子是吾师,惜哉憔悴死,
三户可亡秦,奈何不奋起?
吁嗟怀与襄,父子皆萎靡,
有国半华夏,荜路所经纪,
既隳前代功,终遗后人耻。
昔年在寿春,熊悍幽宫圮,
铜器八百余,无计璧与珥。
江淮富丽地,谀墓亦何侈!
无怪昏庸人,难敌暴秦诡。
生民复何辜,涂炭二千祀?
斯文遭斲丧,焚坑相表里。
向使王者明,屈子不谗毁,
致民尧舜民,仁义为范轨,
中国安有秦?遑论魏晋氏。
呜呼一人亡,暴政留污史,
既见鹿为马,常惊朱变紫,
百代悲此人,所悲亦自己。
华夏今再生,屈子芳无比,
幸已有其一,不望有二矣。
我要坦白地承认:我自己是比较喜欢儒家思想的,我觉得这是正轨的中国的现实主义。二千年来虽然在表彰儒家,其实是把儒家的思想阉化了。老、庄思想乃至外来的印度思想,那种恬淡慈悲的心怀,在个人修养上可以作为儒家的补充和发明,但在救人济世上实在是不够。救人济世的方法在儒家也还是不够,这是时代使然。在我们遵守现实主义的人,不用说也还须得有新的发明和补充的。
上午开始题画,先题屈子的一张。题时“华夏今再生”是作“中国决不亡”,觉得还消极了一点,而且与“呜呼一人亡”句有点犯复,现在把它改正了过来,但在画上已经无法涂改了。
屈子像题好之后,又把《中国有诗人》也题在五柳先生像上了。
两幅都题得不甚满意,但却引起了题的兴会,我便再准备题另一幅的《渊明沽酒图》。
抱石似乎是很喜欢陶渊明的。他的《渊明沽酒图》我在日本也替他题过一幅,据说那一幅还留在日本的金原省吾处。但那时的题词我至今都还记得。
村居闭适惯,沽酒为驱寒。
呼童携素琴,提壶相往还。
有酒且饮酒,有山还看山。
林腰凄宿雾,流水响潺湲。
此意竟何似,悠悠天地宽。
就这词面看来也很明白,那幅画面上是有一位抱琴提壶的童子跟着渊明,前景中有溪流,后景中有带雾的林木和远山。
但这次的图面却有些改变了。后景是一带落木林,枝干槎丫,木叶尽脱,仍有白雾横腰,但无远景的山,也无近景的水。跟着渊明的童子也长大了,背负着一个酒壶,却没有抱琴了。画面既已不同,因而题辞也就不得不另撰一遍。
苍苍古木寒,觳束难可遮。
前村沽酒去,薄酒聊当茶。
匪我无鸣琴,断空咨嗟。
匪我无奇书,读之苦聱牙。
悠悠古之人,邈矣如流霞。
平生幽窅思,楮上著残花。
照灼能几时?吾生信有涯。
呼童急急行,莫怨道途赊。
我是尽量在体贴陶渊明的心境,诗也在学他的风格,究竟学到没有只好请深于渊明诗的人去批评。但我对于陶渊明觉得也有一些理会,单这前后两次的题辞似乎也就可以作为证据了。
四
因为有友人来访,题画的工作只好中断,直到昨天的上半天又才把《渊明沽酒图》题好了。接着又还题了两张,觉得都还满意。
一张是《与尔倾杯酒》。这是把明末清初的龚半千《与费密游》的三首五律,用画表示了出来的。原诗题于画端,附有短跋,读之极为沉痛。
与尔倾杯酒,闲登山上台。
台高出城阙,一望大江开。
日入牛羊下,天空鸿雁来。
六朝无废址,满地是苍苔。
登览伤心处,台城与石城。
雄关迷虎踞,破寺入鸡鸣。
一夕金笳引,无边秋草生。
橐驼尔何物?驱入汉家营。
江天忽无际,一舸在中流。
远岫已将没,夕阳犹未收。
自怜为客惯,转觉到家愁。
别酒初醒处,苍烟下白鸥。
壬午芒种,拟画野遗《与费密游》诗,把杯伸纸,未竟竟醉。深夜醒来,妻儿各拥衾睡熟,乃倾余茗,研墨成之。蛙声已嘶,天将晓矣。重庆西郊山斋傅抱石记。
抱石曾对我说:这样民族意识极鲜明的诗,不知怎的还流传了下来。
这的确是值得惊异。不过凡是好的作品无论怎样焚烧摧残,是不能够使它完全绝迹的。因为人心不死,公道犹存,这就是使这种作品能够流传于世的保证。因之聪明的统治者也颇能觉悟到这一层,在一时焚烧摧残之后,等到政权稳固了,他又会来一套保护奖励的手法,一以表示在上者的宽仁,二以建立在下者的模范——学习前朝的忠烈以孝敬于本朝。胜清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不知道发生过好些次残酷的有时是滑稽的文字狱,焚毁了不知道多少的书籍,诛戮了不知道多少的士人,然而到乾隆末年公然对于明末的忠臣烈士加以追谥,而诏求遗书了。
龚半千名贤,字岂贤,一字野遗,半千是他的号,又号半亩,亦自称柴丈人。江苏昆山人。据说性孤僻,落落寡合,家贫,没后不能具棺殓。会做诗文,但生平不苟作。又会画画,画品以韵胜。有《香草堂集》及《画诀》一编传世。
半千的诗虽然不多,大率精练,颇有晚唐人风味。就是这《与费密游》三首,确是格调清拔,意象幽远,令人百读不厌。这诗的好处简单的说似乎就是“诗中有画”。借无限的景象来表示出苍凉的情怀,俨如眼前万物,满望都是苍凉。其实苍凉的是人,物本无与,但以诗人有此心,故能造此物。诗中的世界是诗人造出的世界。你能造出个世界出来,大概你的诗便可以成为好诗。
抱石根据这诗又造出这幅画,是把诗中的画具现了。这虽然是恢复了半千心中的世界,事实上也是抱石在自造世界。读题记,虽仅寥寥数语,已不免满纸苍凉。更何况敌寇已深,国难未已,半千心境殆已复活于抱石胸中。同具此心,故能再造此境。
画面左半有危崖突起,其上平坦,有松树数株罩荫。崖头着二人,一正立,一背立,二人均斜向右,袖手如作对话。此即费密与野遗。崖下一带城垣,迤逦而下,终于右隅。右隅近处有城门一道,斜向左前方。城内多崖石丛木,略着红叶,以染秋色。亦有三五屋顶可见,色作淡黄,盖取斜阳反射耶?城外一片大空白,表示江天无际。仅于上首正中处著一叶轻舟,有舟子一人挂帆而驶。
无鸿雁,无牛羊,无骆驼,无远岫,无夕阳,无苍烟,无白鸥,无杯酒,可见抱石所画亦不尽半千所吟,然而苍凉之意则宛然矣。
抱石借用半千的诗画出了自己胸中的境界,因而我也就借用了半千的韵题出了自己的诗。
披图匆惊悟,仿佛钓鱼台。
古木参天立,残关倚水开。
蒙哥曾死去,张玨好归来。
战士当年血,依稀石土苔。
卅载撑残局,岿然有废城。
望中皆黍稷,入耳仅蝉鸣。
一寺僧如死,孤祠草自生。
中原独钓处,是否宋时营?
三面皆环水,双江日夜流。
当年遗恨在,今日画图收。
我亦能拚醉,奈何不解愁。
羡君凝彩笔,矫健似轻鸥。
我开始展读这幅画的时候,并没有读野遗的诗,所给予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和合川的钓鱼城相仿佛。五月初我曾同友人去凭吊过这个七百年前宋末的名将余玠、王坚、张玨诸人抗拒元兵的古迹。仅仅以一座孤城,独立抗元,屡次却敌,支持了三十余年。元主蒙哥曾御驾亲征,负伤而死,元人以蹂躏欧、亚两洲之雄威竟无如此城何。直至张玨在重庆被掳,宋室已亡,始由继守者王立纳款迎降,造成了一个悲剧的结束。这段抗敌故事在中国的历史上应该是光耀百代,永不磨灭的。特别是张玨这个人物,他不仅善于治兵,而且善于治民。在他坚守钓鱼城的时候,“外以兵护耕,内劝民积粟”,真是做到了军民合作的极致。钓鱼城之所以能够坚守,断不仅只是山川形胜使然了。文天祥《狱中集杜诗》第五十一首便是怀念张玨的,原诗有序,今并录之如次:
张制置玨,蜀之健将,元与玨万寿齐名。昝降,张独不降。行朝擢授制阃,未知得拜命否。蜀虽糜碎,玨竟不降。为左右所卖,玨觉而逃遁。被囚锁入北,不肯屈,后不知如何。
气敌万人将,(《杨监画鹰》)
独在天一隅。(《遣怀》)
向使国不亡,(《九成功》)
功业竟何如?(《别张建封》)
(括弧内为杜诗原题。)
读这诗,可见文山相国对于张玨也极尽了倾佩之诚。张玨被掳北上,后来是在安西以弓弦自缢了的,比文山之死还要早两年。
钓鱼城降元后,城被拆毁,但至今尚有残垒留存。西门一带虽城楼已无踪迹,而门洞无恙。山头除一寺一祠而外,全已化为田畴。祠名忠义,祀余、王、张诸公。寺名报国,其进口处有石坊一道,横标“独钓中原”四字,传为古迹,但不知何时所建。山形确甚险要,危崖拔地,三面临江。磐磐大石,苍苍古木,随地而有。
我游钓鱼城的时候,抱石本没有同行,但我们现在是在画上同游了。姑且就把抱石作为野遗,我自己作为费密吧。费密是四川新繁人,是我的老同乡,客居扬州五十年,曾为石涛和尚洗砚者也。
五
另一张是《张鹤野诗意》。同样是水墨著色。
右侧隅画一危岩突起,上有寒树,下示水崖,杂生草木。左侧峭壁挺立,向右倾欹,与右侧危崖如相敬礼,上有浅松数株,枝条远出。右上四分之一处一带远近山影,隔断水天空白。其前水涯,有芦荻丛生之状。左侧岩端附近,一渔翁舣舟水中向岩垂钓。右上端表示天空之处,题张鹤野原诗,并有短跋。
把杯展卷独沉吟,咫尺烟云自古今。
零碎山川颠倒树,不成图画更伤心。
寒夜灯昏酒盏空,关心偶见画图中。
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老钓翁。
右张鹤野题苦瓜和尚《山水册》诗。为余最近所见。苦瓜且唱和一绝。惜唱和时代暨鹤野生平不可考,未能入所撰《上人年谱》。然绎寻高绪,或亦野遗、翁山之流。今余放笔点染,犹觉水墨沉重,不胜余痛。民国三十一年正月下浣,傅抱石灯下记。
鹤野自是明末逸民,读其诗似较野遗所作尤为沉痛。此人余疑即铁桥道人张穆,穆广东东莞人,与屈翁山邝湛若同里,亦能诗善画,且好骑马击剑。甲申变后曾出游吴越间,与大涤子盖有一面之缘也。观其《答客问诗》有云:
吾本罗浮鹤,孤飞东海东。
宁随南翥鸟,不逐北来鸿。
坐爱千年树,高逾五尺童。
乘轩亦何苦,随意水云中。
俨然“鹤野”之意也。屈翁山《送铁桥道人诗》,亦有“洗心问林泉,所望惟鸾鹤”句,或者铁桥道人在其游吴越时,曾自号鹤野耶?明末遗民别号颇多,例如苦瓜和尚即释道济石涛,号大涤子,又号清湘老人、瞎尊者,更尝署款为极、若极、阿长、元济、痴继、老侠、粤山、小乘客、赞之十世孙阿长、零丁子等。特惜关于铁桥,今无更多资料以供考核耳。
统观抱石所示诸画,如屈原,如陶潜,如野遗与费密游,如鹤野题石涛画,似均寓有家国兴亡之意,而于忠臣逸士特为表彰。余因广其意,复和鹤野诗二绝以为题辞。
画中诗意费哦吟,借古抒怀以鉴今。
犹有山川犹有树,莫因零落便灰心。
凝将心血未成空,画在诗中诗画中。
纵令衣冠今古异,吾侪依旧主人翁。
画既题就,复为写《题画记》。行将辍笔,忽思石涛所和诗未见,且以鹤野为铁桥道人恐亦未尽合,乃即走笔飞札抱石。蒙报一简,并以《大涤子干净斋唱和诗画册》一册见示。据抱石所见:“张鹤野只知为吴人,余皆不可考。(曾询汪旭初先生,亦不知也。)张穆为粤人,当非是。”
再展揭画册,见第一叶即题有鹤野诗。
昨干净斋张鹤野自吴门来,观予册子,题云:“把杯展卷独沉吟,咫尺烟云自古今。零碎山川颠倒树,不成图画更伤心。”又云:“寒夜灯昏酒盏空,关心偶见画图中。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老钓翁。”余云:“读画看山似欲癫,尽驱怀抱入先天。诗中有画真能事,不许清湘不可怜。”清湘大涤子济。
据此可知鹤野又号干净斋,抱石谓为吴人者盖即本于此。然此仅言“自吴门来”,恐不必便是吴人,盖侨居吴门者亦可言“自吴门来”也。然鹤野是否即铁桥,余仅志疑,留待它日再考。
读大涤子所和诗,可知鹤野乃一酷爱诗画、酷好游历之人,称其“诗中有画”,乃竟与余所和诗巧合,我倒也想仿效一句“不许鼎堂⑥不可怜”了。
抱石除书画篆刻之外,对于美术史及画论之类亦饶有研究,《顾恺之画云台山记之解释》,《石涛上人年谱》,为其最有创获之作。此外如《文文山年述》与《明末民族艺人传》之编译,均是有益的良好读物。象他这样孜孜不息、力求精进的人,既成者业已大有可观,将来的成就更是未可限量的。
我很感谢他,把良好的劳作让我题辞,启发了我的心思,提供了我好些宝贵的意见。而尤其是使我这三四日饱尝了流汗的快味,而忘记了目前百度以上的炎热。
把画题完了,费了一天多的工夫把这《题画记》也写好了。当我在这快要搁笔的一瞬间,依然听着窗外的蝉子在力竭声嘶地叫。
1942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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