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沪之前
一九二七年的年末,我从广东回到上海,不久便害了一场很严重的斑疹伤寒,由十二月十二号进病院,住到第二年正月四号才退了院。退院后住在妻儿们住着的窦乐安路的一家一楼一底的弄堂房子里,周围住的都是日本人。
初出院的时候是连路也不能走的,耳朵也聋了。出院不几天,算渐渐地恢复了转来。在我写出了那二十几首诗——那些诗多是睡在床上,或坐在一把藤椅上用铅笔在钞本上写出的——汇成了《恢复》(Reconvalescence)之后,从一月十五号起便开始在同一钞本上记起了日记来,没间断地记到二月廿三号止,因为廿四号我便离开了上海了。记日记的事情我是素无恒心的,忙的时候没工夫记,闲的时候没事情记,在那样的病后记下了整整一个月以上的生活的记录在我却是很稀罕的事。
我现在把它们稍稍整理了一下再行誊录了出来,有些不关紧要和不能发表的事情都删去了。但我要明白地下一个注脚,这“不能发表”并不是因为发表了有妨害于我自己的名誉,实际上在目下的社会能够在外部流传的“名誉”倒不是怎样好的事情。
日记中创造社出版部和同人们屡见,当时的出版部是在北四川路麦拿里,几位同人大抵是住在北四川路底附近的。
1933年9月24日记
正月十五,星期日。
今天清早把《恢复》誊写完了。
天气很和暖,午前曾昼寝一小时。
人很疲倦,午后把《恢复》校读了一回。
三时顷仿吾来,将《恢复》交了他。
仿吾的膝关节炎发了,有意到日本去洗温泉。
晚与和、博、佛在灯下看《Kodomo no Kagaku》(《小孩之科学》——日本出的儿童杂志)。章鱼的脚断了一两只,并不介意,有时养料缺乏的时候,自己吃自己的脚。往往有没有脚的章鱼,脚失后可以再生,大概经过一年便可以复元。
文艺家在做社会人的经验缺乏的时候,只好写自己的极狭隘的生活,这正和章鱼吃脚相类。
正月十六,星期一,晴。
午前读安德列夫的《黑面具》——一位公爵开化装跳舞会,由假面的恐怖遂成疯狂,读了三分之一便丢了。假得太不近情理,说这也是杰作。
读德哈林《康德的辩证法》,未及十页。
安娜买回高畠的《资本论》二册,读《商品与价值》一章终。——内山对她说“很难懂,文学家何必搞这个”。我仍然是被人认为文学家的。
午后倦甚,看了些芭蕉《七部集》。有把中国的诗句为题的(《旷野集》野水诗题一六),这俨然是试贴诗的赋得体,但很自然。其中有咏“白片落梅浮涧水”句云:
“水鸟のしけしに付たる梅白し”。
回译成中文是“水鸟的嘴上粘着的梅花瓣子雪白”,浮涧水的情景用水鸟粘嘴来形象化,觉得更加漂亮。这也和中国的以诗句为画题的相似,有画“春风归趁马蹄香”的,画了几只蝴蝶环绕着在春草原上驰走着的马蹄。
又有“暑月贫家何所有,客来惟赠北窗风”云:
“凉めとて切リめはにたリ北の窗”。(请纳凉吧,北边的壁头深有个凿通了的窗洞子。)
夜读列宁《党对于宗教的态度》一文,宗教在无产阶级及农民中最占势力,其原因即由于对于榨取者心怀恐怖,恐怖生神。反宗教运动应隶属于阶级斗争之下。
内山送菊花锅来,晚餐后倦甚。仿吾来,《文化批判》已出版,并携来《无画的画贴》旧译稿。
跳读《文化批判》,夜就寝时得诗一首:
战取
朋友,你以为目前过于沉闷了吗?
这是暴风雨快要来时的先兆。
朋友,你以为目前过于混沌了吗?
这是新社会快要诞生的前宵。
阵痛已经渐渐地达到了高潮,
母体不能够支持横陈着了。
我们准备下了一杯鲜红的喜酒,
但这并不是那莱茵河畔的葡萄。
我们准备下了一杯鲜红的喜酒,
这是我们的血液充满在心头。
要酿出一片的腥风血雨在这夜间,
战取那新生的太阳,新生的宇宙!
正月十七,星期二,晴。
读唯物史观公式:——
“人们在其生活的社会的生产没入于种种既定的必然的不受意志支配的关系里面,此种种关系即是生产关系,与物质的生产力之某一既定的发展阶段相应。诸生产关系之总和构成社会之经济的结构,这是真实的基础,各种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结构建筑于其上,各种既定的社会的意识形态与之相应。物质的生活之生产方式是一般社会的、政治的,及精神的生活过程底前提。不是人们的意识规定自己的存在,反是自己的社会的存在规定人们的意识。社会之物质的生产力,到了某一阶段,和向来在其中活动着的既成的生产诸关系,以法律上的表现而言,即私产诸关系,陷于矛盾。此等关系由生产力之发展形式变而为生产力之桎梏。于是便有一个社会革命的时期到来。随着经济的基础之变革,所有全部的庞大的上层建筑或早或迟地一同崩溃?……”(译至此中辍。)
正月十八,星期三,晴。
杂读《资本论》。
仿吾来,《创造》九号出版,《一只手》自读一遍,也还无甚破绽。
“China und die Tische fingen zu tanzen an.”(China与桌子开始跳舞)。——China,福田德三译作“支那”,高畠素之和河上肇的《资本论》译本都译作“陶器”。同仿吾讨论此语,德文“China”无陶器意,又“Tische”之前有冠词“Die”,而“China”之前无冠词,恐怕仍宜译作“支那”。
此语在《资本论》中其全文为
"Man erinnert sich,dass China und die Tische zu tanzen anfingen,als alle uebnge Welt still zu stehen—um die an dern zu ermuntem"一脚注二五。
(人们记得,在一切其余的世界都静止着的时候,支那和桌子跳舞了起来,去鼓舞别人。)
Dass以下疑是引用语,但不知语出何人。
文艺作品中不革命的勉强可以容恕。
反革命的断不能容恕。
反革命的文艺里面不能说没有佳作,就和反革命的人物里面不能说没有美人。
但那种美人于你何益?
你不要中了美人计!文艺的所谓永远性是一些不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作品所投射出的幻影。
“天才的小说作品,如其政治主张与我们相反,我们只好挥泪而抹杀之;如尚不至相反,只是冷淡或者无关心,我们还可以容恕。”鲁那查理斯基说。
把《天才病治疗》草完,改题为《桌子的跳舞》。
正月十九,星期四,晴。
补写《桌子的跳舞》。
今日异常倦怠,实在太没有事做,书也不想看。只想《浮士德》、《前茅》、《恢复》早出版。
中午将近时,民治来,交来豪兄答函,闻有新第三派出现(闽赣皖湘四省联盟),以保境安民为号召,对南京方面是一打击。又云择生已回,在香港,与P辈组织第三党。
民治去后仍然倦怠,读托勒尔的《Masse Mensch》(《人民大众》),毫无意趣。前五六年对于托勒尔之心醉神驰,对于表现派之盲目的礼赞,回想起来,真是觉得幼稚。
午后蔡大姐来,打扮得像一位女工。她说,病中有好多同志都想来看我,因医生拒绝会面,所以都没来。——是谁引路来的?——安琳呢。——安琳为甚不同来呢?——她说:“她怕使你难处。”……
蔡大姐坐不一会又走了。
冰山浮在海中,十分之八在水里。
呜呼太雷,果死于难。十二月十一日至十三日三日政权,对河南防御失利,Y被开除。
临睡前读斯大林的《中国革命的现阶段》,已经十二点过了,右眼涩得难耐。
正月二十,星期五,晴。
无为。民治与叔薰来。叔薰夫人病,无医药费,嘱创造社在我的版税项下抽送了五十元。
螳螂交媾后,雌吃雄。
午后仿吾来,将《桌子的跳舞》交了给他。《战取》被遗失,又缮写一遍。同用晚餐而去。谈“文学的永远性”,无结果。
——文学家为甚么总是一个苍白色的面孔,总是所谓蒲柳之资呢?
——那是一种奇怪的病人呢。或者也可以说是吃人肉的人种,不过他们总是自己吃自己罢了。就因为这样,所以文学家的酸性总比别人强。肉食兽的尿的酸性通例是强于草食兽的。人到病时不能进饮食,专靠着消费自己的身体,在那时是成为纯粹的肉食兽,尿的酸性一时要加强的。
正月二十一,星期六,雨。
午前读秋白译的哥列夫的《无产阶级的哲学》中《艺术与唯物史观》一章。
倦怠,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午后曾昼寝一二小时,起来仍不舒服,东鳞西爪地看了些旧杂志和各种书籍,但总得不到满足。
夜来头感隐痛,在左前方四分之一隅。
怕是神经衰弱,因为完全没有运动。实际上是已经两个月,没有在外面散过步了。
正月二十二,星期日(旧除夕),雨。
上午读独步的《号外》、《春之鸟》、《穷死》三篇,确有诗才。《号外》与《穷死》尤有社会主义的倾向。可惜此人早死,在日本文学界的确是一个损失。
读芥川(龙之介)的《沼》与《秋》(在一本旧的《改造》杂志上),故意要制造出一种神秘的世界,令人不快,与读《黑面具》时的感觉同样。
托勒尔的《人民大众》是以群众与人类对立,而作者站在人类方面说法,人道主义的畸形的胎儿!
中午伯奇送年货来,并送来《到宜兴去》的稿子。今日头已不痛,但仍沉闷。午后校读《到宜兴去》,失悔当时没有写完。
傍晚时仿吾来,把《到宜兴去》交给了他。
正月二十三,星期一(元旦),雨。
晨起颇晏,仍无为。
傍午时分将《水平线下》编好。
午后仿吾来,时正昼寝。有朱某者译《漪溟湖》,完全脱胎自《茵梦湖》,还在序文中吹毛求疵地任意指摘,嘲骂。这种人太没道德,出版家的无聊也可慨叹。
晚上很不舒服,神经性的怒气把脑袋充满了。
一个对话
A 文学家为什么总带着一个苍白色的面孔呢?
B 那是一种奇怪的病人呢。
A 什么病?
B 怕或者可以说是吃人肉的人种。
A 唉!
B 文学家时常是自己吃自己的,就和章鱼一样自己吃自己的脚。
A 那我可懂得了,同时我还解决了一个问题,便是文学家为什么总带些酸性。
B 哼哼,肉食动物的尿啦。
A 对啦,文学家是等于猫子的尿。
正月二十四,星期二,云。
两颗煤炭
兵工厂的外边丢了的炭渣里面,有两颗漏网的煤炭。它们在那儿对话。
甲 啊,我真快活,我现在又跑到这开旷的空气里来了。
乙 嗳唷,有什么快活哟!我们在地底被压了几千万年,没有压成金刚石。我只想早投在那烈火里去化成灰啦!
甲 你变成了金刚石又会怎样呢?
乙 怎样?多么好啦,我要是变成了金刚石,一切的贵妇人都会要爱我,不怕就是女王,或者王姬,都要把我看来比她们自己的生命还要贵重。我不知会接近怎样的芳泽,会住着怎样的华堂;那会在这样的地方待着,只等待那儿的乞丐来把我们捡起送葬了呢?
甲 你这种想法我是从没有想过。我虽然晓得金刚石是我们的同族,但我从没曾羡慕过它们。它们只是依附着权门豪贵,我倒是满不高兴的。它们没把贫穷人看在眼里,它们完全是有钱人的玩具……(稿至此中辍。)
正月二十五,星期三,傍晚时夕阳出。
本日完全无为。
晨早下痢,早饭未用,算只一次也就恢复了。
晚入浴一次。
正月二十六,星期四,快晴。
太阳晒在北窗外人家的红瓦上呈出喜悦的颜色。安娜早出,因新年停了市三天,今天开市,她又赶着去采办家中的日用品去了。
读《资本论》。
午后仿吾来,坐至夜。无甚重要的谈话。促他将《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编好。共夜食,用正宗酒。将终食时,王独昏来,甚慌张不定。谈及C某要找他去当艺术大学(?)的委员,他颇得意,不知C某滑头,乃在利用创造社而已。独昏的虚荣心真比女人还要厉害。
食后仿吾大有醉意,继偕家人同出,只余独留。——刚写至此,安娜偕儿辈归,买回《哲学的贫困》、《小孩科学》及其它。
夜同儿辈读《小孩科学》。安娜复外出,未言去向,夜境渐深,将儿辈服侍睡了,闻邻近犬吠声甚烈。心颇不宁。至十二时顷,安娜始归自邻舍犬医家。
正月二十七,星期五,雨终日。
午前几昼寝半日。本日安娜原与仿吾约,午后游法国公园,但不幸雨竟日。昨天天气真好,全如初夏一般,在室中未烧火盆,只御夹衣。今天则闷人殊甚。
读《资本论》(一卷七篇《资本之堆积过程》),拟于今日将第一卷读完,终未办到,然所余已无几。
《浮士德》仍无消息来,我想二月一日断然不能出版,办事真不起劲。
夜饭时牛乳倒了一火盆,臭得难耐,佛儿的恶作剧。
正月二十八,星期六(初六),上半日颇晴,下午半日阴。
晨起颇迟。午前教了和与博几道算学。
午后仿吾来,安娜本与相约往江湾看赛马,但因天气不好又中止了。看了方某给仿吾的信,十分不愉快。这些小子真是反掌炎凉。
独昏终竟想上C某的当,这家伙的委员癖真是不可救药。“人怕出名猪怕肥”,其此人之谓耶?
仿吾说,《浮士德》已全部印好,今晚可送来,但仍杳如黄鹤。《恢复》在二月十日前无希望。
想改编《女神》和《星空》,作一自我清算。
晚入浴时博儿右膊触着烟囱,受了火伤,以安娜所用的雪花膏为之敷治。此儿性质大不如小时,甚可担心。安娜的歇斯迭理也太厉害了,动辄便是打骂,殊令人不快。
春风吹入了我们的故乡,
姑娘呀,跳舞吧,姑娘。
我们向碧桃花下游行,
浴沐着那亲蔼的阳光。
你的影儿和我的影儿俩,
合抱在如茵的春草场上。
春风吹入了我们的草场,
姑娘呀,拥抱吧,姑娘。
小鸟儿们在树上癫狂,
蝴蝶儿们在草上成双。
空气这般地芬温软洋,
含孕着醇酒般的芳香。
春风吹入了我们的心房,
姑娘呀,陶醉吧,姑娘。
正月二十九,星期日,阴。
终日烦闷,午后读完《资本论》第一卷。
晚饭后仿吾把《浮士德》的校样拿了来,校对至一时过始就寝。误植太多。
威特林(Weitling)与蒲鲁东(Proudhon)均工人出身,但均逃入了小资产阶级的阵营。马克思和恩格斯并非工人出身,却成了无产阶级的伟大的导师。谁说无产政党不要知识阶级?谁说非工人不能做无产阶级的文艺?
中国的现势很像一八四八年的欧洲。
法兰西二月革命影响及于全欧,但德、奥、比、法均相继失败,白色恐怖弥漫,马、恩都只得向海外亡命。
正月三十,星期一,晴。
晨十时顷仿吾来,《浮士德》正误表已制好,约于今晚赴市中晚餐。
中午时分民治来,拿来了几本《布尔雪维克》,吃了中饭又走了。他说团体里面经济短绌。
午后无所事事,只为安娜理了几团乱丝和旧绒线,安娜为四女淑子打袖口,制毛颈巾。
五时顷仿吾来,至晚大家装束好了同赴美丽川菜馆,两个人喝了绍兴酒三斤。是病后第一次出街,满街的灯火都感觉着亲热。
食后赴永安、先施,安娜买了些东西。
回家后同仿吾赴创造社,见《贡献》、《语丝》诸杂志,反动空气弥漫,令人难耐。
正月三十一,星期二,晴。
午前仿吾来,送来《洪水》二册,校正《盲肠炎》。
昨夜食过多,下痢,不舒服。晨食粥一碗,中午未进食。
午后伯奇来,无甚要事。
夜下痢平复,仿吾又送来《女神》和《星空》各一册。校读《女神》。
天气甚冷。连日窗上都结冰花,楼头残雪犹未消尽。
二月一日,星期三,晴。
是日《浮士德》出版,装潢尚可观。
博儿脸色苍白,食欲不进。安娜携至石井医师处诊察,云是肋膜炎,殊可忧虑。
晚仿吾来同用晚饭,安娜为祝《浮士德》出版,特购“寿司”(日本制的冷饭团)一大盘,儿辈皆大欢喜。
伯奇亦来,言独昏终竟做了野鸡大学的野鸡委员。这是他个人的事,只要不用创造社名义,我并不反对。
二月二日,星期四,晴。
昨夜遇盗,将楼下铁箱里放着的皮外套和皮靴偷去了。因为厨房没有关严,还有几件旧东西丢在了厨房里,没有拿去。皮外套本是去年年底缝来预备往苏联去的,一次也未曾用过。苏联未能去成,连准备下的行装都又被人偷去了,安娜很愤恨。但那是黑色的羊皮做着里子的,只值得一百来块钱,拿去了倒也好,纵横不会有穿的机会。
编《沫若诗集》目次,尚未十分就绪。
中午时分石井医院送来医费清单,竟在四〇〇元以上,安娜出自意外,我也出自意外。我想到从前学艺大学还欠着我两三个月的薪水没有发,可有三四百块钱,我叫安娜同仿吾去找王宏实(旧学艺大学的校长),去收讨那一笔钱来清付。安娜说:“今天是最不愉快的一天。”
晚赴内山,赠以《浮士德》一册,安娜同行。赴创造社,取来《浮士德》三册。
安娜归时买得《改造》二月号一卷,有意大利的小说家C·德列达的一篇小说《狐》。此人系今年得诺贝尔奖金者。印象的自然描写,暗示的事件推进,颇可注目。是一位写实派加技巧家,无甚新意,小资产阶级的文艺。
罗伯特·修士作《华盛顿传》,称华盛顿为一流氓无赖,牛皮大王,赌博大王,好色大王。这或者近于事实,中国历史上所谓创业的帝王多是这样的人物,一被偶像化了便神圣了起来。偶像的本质原来是泥塑木雕的。
二月三日,星期五,晴。
午前丘某来,示我以择生所做的政治宣言,意欲托我付印。我看了一遍仍然交还了他。择生自从武汉遁走以后,在莫斯科和柏林两地住了半年,一个脑筋仍然未改旧态。
《沫若诗集》第一种本日编成,计剧四篇,诗百首以上。编成时已夜深,安娜看电影归。
内山送来葡萄酒两瓶,祝《浮士德》之出版。
二月四日,星期六,晴。
早餐后由安娜做向导赴心南处,赠以《浮士德》一册,蒙以《小说月报》的特刊《中国文学研究》一册见赠。
本拟再到仿吾处去,自心南寓所出后,安娜已不知去向;因不识仿吾住址,故改往创造社。几位负责人,直至吃中饭,一个人都不在。
编好了《水平线下》。
安娜为生活费与仿吾口角。安娜要创造社每月付一百五十元,仿吾说只能出一百。我说只要生活过得下去,一百也就够了,不要把社抽空了。安娜说,社里做事的人白做事,吃饭的人白吃饭。归家后为此事半日不愉快。
夜草《水平线下》序,拿到社里去,仍然一个人都没有。拿了一本《文艺战线》回来,空空如也,没有东西。
下午跳读了些《中国文学研究》,也真是狗吃牛屎图多。资本家的印刷事业就是这个样子。可惜了印刷工人的劳力,可惜了有用的纸张,可惜了读者的精神。编的人也真是罪过,罪过!
二月五日,星期日,阴晦,雨。
晨起异常不愉快,神经性的抑郁。
赴社编改《文艺论集》和《译诗集》。中午时分回家吃午饭。饭后再赴社。《译诗集》成。
理发一次。
晚李初梨来,邀往谈话。他们几个人住在我的寓所后不远,有壁炉烧着熊熊的炭火,比起我的寓所来,自然是更舒服,也难怪老婆要说闲话了。
在壁炉前为他们谈说南昌“八一”革命。仿吾、伯奇、彭康、朱盘、乃超均在。独昏未见,听说应了C某的邀约去开会去了。奇妙的是大家都赞成独昏就聘,以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占领一个机关。我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也好,所谓“娱情聊胜无”也。
二月六日,星期一,雨。
早餐后赴社,安娜为打绒线事,与社中两位姑娘冲突,一位姓严的姑娘今日出社。本来社里的同人都是些文学的青年男女,是浪漫性成的人,安娜凡事要去干涉,言语不同,意见又不能疏通,结果是弄得来凿枘不相容。
在社中校《文艺论集》,校《前茅》,这个集子并不高妙。
社中的社会科学研究会,今天是伯奇轮讲,讲的是列宁的《马克思的价值论》。我也列席旁听了一会。和儿来说家里有客,便告辞了。
回家看时,来的是冠杰和董琴,他们否认择生回港说。
冠杰说:“石达开有两句诗:‘身价敢云空冀北,文章昔已遍江东’,宗兄足以当之。”
我自己很惭愧,并不敢承当这样夸大的赞奖,不过这两句话从石达开的口中说出,足见是有点骄傲。
午后医科的同学桂毓泰来访,有费鸿年和他的日本夫人同来。桂的日本夫人花子病死在日本,他把她埋葬了才同费君夫妇回来的。乘的是往香港的船,今晚在沪停泊,他们特别登岸来访问我们。
不久仿吾也来了,同在我家吃晚饭。
费夫人在此留宿。
夜校《文艺论集》,毕。
二月七日,星期二,雪。
昨夜与和儿同宿于亭子间中。晨餐后安娜与费夫人同出。
读托尔斯泰的《黑暗之力》第一幕。
安娜在中午时曾回家一次,复出,费等今日午后三时即将解缆赴广东也。安娜回家时已是午后五时。
二月八日,星期三,晴。
读《查拉图斯屈拉》旧译,有好些地方连自己也不甚明了。着想和措辞的确有很巧妙的地方,但是尼采的思想根本是资本主义的产儿,他的所谓超人哲学结局是夸大了的个人主义,啤酒肚子。
有力无用处,实在是闷人。
傍晚曾赴社一行。与伯奇、独昏两人谈到达夫,听说他在《日记九种》中骂我是官僚,骂我堕落;我禁不住发出苦笑。我自然是乐于礼赞:我们达夫先生是顶有情操、顶有革命性的人物啦。独昏又说他在未退出创造社以前,便在对人如何如何地短我。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亏负了他。
午前斯啸平来,赠以《浮士德》一册。
二月九日,星期四。
读高尔基的《夜店》,觉得并不怎样的杰出,经验丰富,说话的资料是源源而来的。巡礼路加的找寻“正义的国士”一段插话,未免过于造作。
《黑暗之力》读完了,也没有怎么大的逼人的力。尼奇德的忏悔只是精神病的发作,阿金牟的宗教味只觉得愚钝,并不足以感动人,使尼奇德犯罪的根本原因是财产,是一切的私产关系。不然他不会弃玛林那,不会爱阿尼霞,不会杀克里那的婴儿了。
下午仿吾来,与安娜同出购物。晚归饮葡萄酒。谈《创造月刊》事,我主张把水准放低,作为教育青年的基本刊物,仿吾很赞成。
定十一号走,心里涌出无限的烦恼。又要登上漂流的路,怎么也觉得不安。这一家六口真是够我拖缠。安娜很平淡,在她又不同,是回她自己的母国。她的太平淡,反增加了我的反抗性的懊恼,脑子沉闷得难耐。
豪兄不来,一时也不能动身。恐怕十一号不一定能够走成。仿吾说,明早去会梓年,请他去告诉豪,因为他听啸平说,民治已经搬了家。
二月十日,星期五,晴。
豪和民治来,同吃中饭。
仿吾亦来,约了初梨等来谈话。
晚伯奇来,留仿吾与伯奇在家吃晚酒,颇有醉意。决延期乘十八号的“坎拿大皇后”。
二月十一日,星期六,晴。
上午王独昏来,谈及邓南查的剧本《角孔达》,一位有妻室的雕刻家和女模特儿的角孔达发生恋爱,由这个三角关系,发生了种种的葛藤。主题是:艺术与家庭——自由与责任——希伯来精神与异教精神。
我新得着一个主题:——革命与家庭。
盐酸寮山中的生活是绝好的剧景,安琳哟,我是永远不能忘记你的。
午后民治与继修同来,谈及刊行周刊事。我拉他们去访仿吾,未遇;到出版部,亦未遇。
留出版部,看了一篇《鲁迅论》(见《小说月报》),说不出所以然地只是乱捧。
在出版部用晚饭。
二月十二,星期日,晴。
今日一日苦闷得难耐,神经性的发作。
究竟往东京呢?还是往长崎?
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苦了我一天,为什么一定要走?
儿女们一定要受日本式的教育才行吗?
到日本去靠着什么生活?
根本是钱做怪。钱把一切都破坏了。
头痛。
午后往出版部,读了彭康的《评人生观之论战》,甚精彩,这是早就应该有的文章。回视胡适辈的无聊浅薄,真是相去天渊。读了巴比塞的《告反军国主义的青年》(均《文化批判》二期稿)。
与博、佛二子同在部中吃晚饭。
二月十三,星期一,晴。
午前赴部,与仿吾诸人谈半日。
中饭后看电影《澎湃城的末日》。彭康同坐。后起之秀。
二月十四,星期二,晴。
继修、民治复来,为周刊事。未几仿吾、伯奇亦同来。周刊决定出,我提议定名为《流沙》。这不单是包含沙漠的意义,汕头附近有这样一个地名,在我们是很可警惕的一个地方。继修任部交际主任。
晚,仿吾、独昏邀往都益处晚餐。
二月十五,星期三,晴。
读日本杂志《新潮》二月号,无所得。
回读正月号,有藤森成吉的《铃之感谢》,是写一位奸商办交易所的自白,颇能尽暴露的能事。但这小说用的自白体,殊觉不很妥当,应该用第三人称来客观地描写而加以批判。
啸平来,说《浮士德》难懂,他喜欢《我的心儿不宁》的那首诗。那首诗便是我自己也很喜欢,那是完全从新全译了的,没有安琳绝对译不出那首诗来。那虽是译诗,完全是自己的情绪借了件歌德的衣裳。
(1)酒家女(2)党红会(3)三月初二(4)未完成的恋爱(5)新的五月歌(6)安琳(7)病了的百合花
二月十六,星期四。
无为,读德哈林的《康德的辩证法》。康德的永远和平是求资产阶级的安定的说法,他承认“财富的大平等”,有了个人的财富,如何平等乎?
午前啸平来,言民治及其他诸人在都益处等候,要为我祖饯。未几仿吾亦来,我把仿吾拉了去,安娜也同去。
在座的是民治夫妇、继修夫妇、叔薰夫妇、公冕、啸平、安琳。安琳比从前消瘦了,脸色也很苍白,和我应对,极其拘束。
她假如和我是全无情愫,那我们今天的欢聚必定会更自然而愉快。
恋爱,并不是专爱对方,是要对方专爱自己。这专爱专靠精神上的表现是不充分的。
十八号不能动身,改乘廿四号的卢山丸。家眷于同日乘上海丸。
晚七时顷归。赴心南家,谈至夜半,所谈者为与商务印书馆相约卖稿为生也。他劝我一人往日本,把家眷留在上海。这个谈何容易,一人去与一家去生活费相差不远,分成两处生活便会需要两倍费用。并且没有家眷,我何必往日本乎?……
十一时过始由心南家回寓,与安娜谈往事。安娜很感谢心南,她说在我未回沪之前,除创造社外,旧朋友们中来关照过他们母子五人的就只有心南。
安娜问安琳和我的关系,我把大概的情形告诉了她。
安琳是芜湖人,在广东大学的时候,她在预科念书,虽然时常见面,但没有交往。去年十月她由广东到武汉,在政治部里担任过工作,不久我便到南昌去了。今年南昌的“八一”革命以后,由南昌到汕头的途中我们始终同路。我在路上患了赤痢,她很关心我,每到一处城市她便要替我找医药。在汕头失散以后,流沙的一战在夜间又和主要部队隔离了,只有她始终是跟着我。和着几位有病的同志在盐酸寮山中躲了几天,后来走到了一个海口是一个小规模的产盐的市镇,叫着神泉。从那儿搭着小船到香港,又从由香港回到了上海来。
——你爱她吗?安娜问我。
——自然是爱的,我们是同志,又同过患难来。
——既是爱,为甚么不结婚呢?
——唯其爱才不结婚。
——是我阻碍着你们罢了。安娜自语般地说。——假如没有这许多儿女,——她停了一会又指着日本式的草席上睡着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自语般地说下去,——我是随时可以让你自由的。……
我没有再说话。已经二时过了,心境随着夜境深沉下去,很有点感触。
二月十七,星期五,晴。
今晨起甚迟。午前半日无为,午后往出版部,杂读了一些书籍,无甚铭感。
晚上陈抱一的日本夫人来,并无要事。
晚饭煮蚝油豆腐很可口。到过一次广东,知道了蚝油的美味。广东的蚝油拌面,真是再好也没有。
二月十八,星期六,晴。
拟做《我的著作生活的回顾》。
一 诗的修养时代
唐诗——王维、孟浩然、柳宗元、李白、杜甫、韩退之(不喜欢)、白居易。
《水浒传》、《西游记》、《石头记》、《三国演义》都不曾读完,读完且至两遍的只一部《儒林外史》。喜欢《西厢》。喜欢林纤译的小说。
二 诗的觉醒期
泰戈尔、海涅。
三 诗的爆发
惠迭曼、雪莱。
四 向戏剧的发展
歌德、瓦格讷。
五 向小说的发展
福楼伯尔、屠格涅夫、斐理普、柔尔·鲁纳尔。
六 思想的转换
追想出以前做过的旧诗(此处写出了旧诗二十余首,现刻选录几首在下面):
天寒苦晷短,读书未肯辍。
檐冰滴有声,中心转凄绝。
开门见新月,照耀庭前雪。(这是一九一三年在未到日本以前在北京做的。)
月下剖瓜仁,口中送我餐。
自从别离后,怕见月团圆。(这是一九一五年在日本冈山做的。)
红甘蔗,蔗甘红,
水万重兮山万重。
忆昔醉蒙眬,
旅邸凄凉一枕空。
卿来端的似飞鸿,
乳我蔗汁口之中,生意始融融。
那夕起头从,才将命脉两相通。
难忘枕畔语从容:从今爱我比前浓。
红甘蔗,蔗甘红,水万重兮山万重。(与前诗约略同时,题名为《蔗红词》。)
清晨入栗林,紫云插晴吴。
攀援及其腰,松风清我脑。
放观天地间,旭日方杲杲。
海光荡东南,遍野生春草。
不登泰山高,不知天下小。
梯米太仓中,蛮触争未了。
长啸一声遥,狂歌入云杪。(这是一九一六年的春假,同成仿吾游日本四国的栗林园做的。紫云是园内的一座山名。)
二月十九,星期一。
仍追忆旧诗,所拟题未着手。
伯奇来,送来《前茅》及《文化批判》二期。《前茅》并不高妙,只有点历史的意义。
晚作《留声机器的回音》,答初梨,只成一节。仿吾来,留饮葡萄酒。
近来外边检查甚严,又破获了机关三处。
独昏来,为古有成译稿事与仿吾大闹。原因是在广大时,有成曾经反对过独昏。有成译了一部美国奥奈尔的戏剧,交给仿吾,仿吾已允为出版。因此遂惹王不快,大启争端。其实因为私怨而拒绝别人的译稿,独昏这种态度是很不对的。他近来出了名,忘记了他从前有稿无处发表,四处乱投的苦况了。我居中调解,叫把原稿详细经过一次审查。
仿吾真难处,介乎两种意识形态的斗争之间。
二月二十,星期一。
写《留声机器的回音》。往出版部取来《文艺论集》、《玛丽玛丽》等书作参考。
继修与啸平来,为小红帔事安娜与我大闹。小红帔是孙炳文的夫人送给淑子的,淑子大了不能再用,安娜日前说好送给民治的孩子用,我已经向民治说了。啸平来,我便叫她拿出来给民治拿去,而她又不肯,说要留来做纪念。真是令人难以为情。
午后半日不愉快,至晚始将《回音》写完,一八页。
二月二十一,星期二。
晨往仿吾处,不在。赴独昏处,示以《回音》,彼甚愉快,要我交给他在月刊上发表。
我说,要等仿吾看了再说,最好是在《文化批判》上发表,不然同社的人会俨然对立了。
独昏说:“你的文章总有趣味,要点总总总总提得着。”他说这个“提”字费了很大的力,在说出之前先把两手握成了拳头来向上捧了几下。
——我自己总不行,我时常读你的《革命与文学》和《文学家的觉悟》,光慈还笑我,后一篇的力量真不小。
与独昏在面馆里吃炒面。
午后仿吾来,把《回音》交给了他。
二月二十二,星期三。
晚在初梨处谈话,独昏不在。
仿吾在我家晚餐,用菊花锅,葡萄酒。
读了一篇徐祖正的《拜伦的精神》,所告诉我们的未知的事件只是拜伦赴希腊后,一次午热,入海行浴,竟得骨痛病以至于死。
此病在作者未探究其根源,我想一般为拜伦作传的人恐怕也没有人去探究过。据我看来,那明明是梅毒第三期的骨痛,拜伦是一位梅毒患者无疑。
有人说我像拜伦,其实我平生没有受过拜伦的影响。我可以说没有读过他的诗。
二月二十三,星期四。
船票都已经买定了,决定明天走了,心里异常的不安。到日本去,安娜就可以得到自由,我是感觉着好像去进监狱。纵横好,在现在那还有自由的土地呢?
晚间伯奇来,说由民治送来的消息,我的寓所已由卫戍司令部探悉,明早要来拿人。
临时和仿吾、独昏两人同出,先吃面,往独昏处。后仿吾、伯奇均来,在新雅茶楼会食,至十二时过。
是夜与仿吾同宿日本人开的八代旅馆,是内山替我们订下的房间。
(日记至此中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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