痈
十天前在胸部右侧生了一个小疖子,没有十分介意。谁期它一天一天地长大,在五天前竟大到了我自己的一掌都不能含盖的地步了。随便买了点伊邪曲尔软膏来涂敷了半天,痛却相当,更有些作寒作冷。没有办法,只好在第二天清早破点费,跑到近处的外科医生去,请他诊治。
医生说,是恶性的痈。
我希望他替我开刀,但他要再看一下情形才能定。他用太阳灯来照了十几分钟,取了我二元六十钱。教我要好生静养,切不可按压,如再膨胀下去,会有生命之虞。静养得周到时,三礼拜工夫便可望治好。
我自己也学过医,医生所说的话我自然是明白的。这不用说更增长了我的忧郁。为着一个小疖子而丢命,当然谁也不会心甘。为着一个小疖子要费三个礼拜的静养和治疗,这也使我不得不感受精神上的头痛。
算好,邻家的一位铝器工场的工头有一架太阳灯,我的夫人便去向他借了来。
自己用紫外光线来照射,一天照它两次,每次照它二三十分钟。余下的时间除掉勉强起来吃三顿淡饭之外,便只静静地瘫睡在床上。范增疽发背的故事,总是执拗地要在大脑皮质上盘旋。还有一个更执拗的想念是:我们中国人的白血球大约已经变得只晓得吃自己的赤血球,不会再抵抗外来的细菌了。不然,我这个疖子,否,这个痈,何以总是不化脓?
脓——这在我们有医学经验的人,都知道是一大群阵亡勇士的遗骸。我们的白血球是我们的“身体”这座共和国的国防战士。凡有外敌侵入,它们便去吞食它,待吞食过多时卒至于丢命,于是便成为脓。我们不要厌恶这脓吧,我们了解得这脓的意义的人,是应该以对待阵亡将士的庄严感来对待它的。
我这个痈不见化脓,难道我们中国人的白血球,真正是已经变到不能抵抗外敌了么?
自己的脸色,一天一天地苍白下去,这一定是白血球在拼命吃自己的赤血球,我想。
为着一个小疖子,说不定便有丢命之虞,这使自己有时竟感伤得要涔涔落泪。
——妈的,我努力一辈子,就这样便要死了吗?而且是死在不愿意在这儿做泥土的地方!……
今天清早起了床,觉得痛觉减轻了。吃了早饭后,自己无心地伸手向患处去摸了一下,却摸着了一指的温润。伸出看时,才是脓浆。这一快乐真是不小:我虽然是中国人,我自己的白血球依然还有抵抗外敌的本领!原来我的痈已经出了脓,浸透了所护着的药棉和药布。自己过分地高兴了起来,便索性把衣裳脱了,把患处的药布药棉也通通剥掉了。取了一面镜子来,自己照视。
痈先生的尊容——一个附在自己胸侧的剥了皮的红番茄,实在不大中看。顶上有几个穴孔充满着淡黄色的软体,又像是脓,又像是脂肪。自己便索性用一只手来把硬结的一隅按了一下。一按,从一个穴孔中有灰黄色的脓厚液体冒出。这才是真正的脓了。我为这庄严的光景又感伤得快要流眼泪。你们究竟不错,一大群的阵亡勇士哟!你们和外来的强敌抗战了足足十日,强敌的威势减衰了下来,你们的牺牲当然也不会小。一面感慨,一面用指头尽力地罩压,真真是滔滔不尽地源源而来。真是快活,真是快活,这样快活是我这十年来所曾未有。
自己打着赤膊,坐在草席上,一手承着镜子,一手按着痈,按了有半个钟头的光景,蘸着脓汁的药棉积满了一个大碗。假使没有邮差送了一些邮件来,我的按压仍然是不会中辍的。
邮件也都顺手拉来看了,其中有一件是《东方文艺》的第二期。我把封皮破开,把杂志的内容也流水地翻阅了一下,觉得内容是相当充实,编者在搜集上确是费了不小的苦心。但可惜印刷的技术太差,编辑的经验也不充分,这却使内容大大减色。
编制一种刊物等于在做一种艺术品,印刷是不可不讲究的。即使印刷差得一点,编辑者的经验如充分,也多少可以补救。内容的配置,排比,权衡,不用说要费一番苦心;就是一个标题的宽窄,一条直线的粗细,都要你费一些神经的歆动。要有一个整个的谐调,一个风格,然后那个刊物才是一个活体。内容就平常得一点,就如家常便饭而弄得洁白宜人,谁都会高兴动箸。但如桌椅既不清净,碗盏又不洁白,筷子上爬着苍蝇,酱油里混些猪毛,大碗小盘,热吃冷吃,狼藉在一桌,哪怕就是山珍海味,都是不容易动人食兴的。编辑者除尽力拉稿选稿之外,对于编辑技术是应该加倍地用点功夫。这倒不是专为《东方文艺》而言,我觉得国内有好些刊物,说到编辑技术上都不能及格。新出的刊物以《译文》《作家》两种的编辑法为最好。在日本出的《杂文》《质文》也还可观。但《质文》第五期是在上海编辑,将来的成绩如何就不敢保险了。
把《东方文艺》翻着,最后却翻到了目录前、封面后的广告面来,又看见了那《新钟创作丛刊》的预约广告。那广告在三个月前早就看过的,里面公然有一种是我的《历史小品集》,而且定价“四角半”。我最初看见时委实吃了不小的一惊。我不知道几时写了那样多“历史小品”竟能成“四角半”的“集”。
“历史小品”究竟是什么?是指的我近年所写的《孔夫子吃饭》、《孟夫子出妻》之流吗?但发表了的总共只有三篇,“品”则有之,哪里便会“集”得起来呢?
“集”不起来的事情,那登预约的人后来似乎也明白了,记得不久在一本书后面所见到的同一“丛刊”的预约广告,“历史小品集”已经删去了“集”字而成为了“历史小品”。
其实就“品”也“品”不起来的。正好!我一翻到《东方文艺》上的《新钟创作丛刊》预约广告来,那儿不是已经又把“品”字也删掉了吗?
九九归元,“郭沫若”的价值弄来弄去只值得“四角半”。
好的,有“四角半”存在新钟书局,再隔十年,我要叫我的孩子们向他们用复利算去讨账。
这些都是后事,暂且不提,却说这“历史小”三个字确是一个天启。
真的,“历史”实在是“小”,大凡守旧派都把历史看得大。譬如我们的一些遗老遗少,动不动就爱说“我们中国自炎、黄以来有五千年的历史”。炎、黄有没有,且不必说,区区“五千年”究竟算得什么!请拿来和人类的历史比较一下吧,和地球的历史比较一下吧,和太阳系统的历史比较一下吧,和银河系宇宙的历史比较一下吧。……“五千年”,抵不上和大富豪卡尔疑比较起来的我身上的五个铜板。
其实只要是历史,都已经是有限的。尽管就是银河系宇宙的历史,和无限的将来比较起来,总还是“小”。
“历史小”——的确,这是一个名言,一个天启。
中国虽然有五千年的历史,那五千年中所积蓄的智慧,实在抵不上最近的五十年。譬如白血球吃细菌的这个事实,我们中国的古人晓得吗?又譬如“历史小”这句名言,我们中国的旧人能理解吗?
总之,“历史”真正是“小”。准此以推,有了“历史”的人也一样是“小”。
古代的大人物,其实大不了好多,连我们现代的小孩子所有的知识,他们都没有。
愈有“历史”者,人愈“小”。
愈有将来者,人愈大。
古代的人小于近代的人。
年老的人小于年轻的人。
这些是由“历史小”这个公式所可导诱出来的公式。
我读过艾芜的《南行记》,这是一部满有将来的书。我最喜欢《松岭上》那篇中的一句名言:“同情和助力是应该放在年轻的一代人身上的”。这句话深切地打动了我,使我始终不能忘记。这和“历史小”这个理论恰恰相为表里。
真的,年轻的朋友们哟,我们要晓得“历史”实在“小”。
把年老的人当成偶像而崇拜,绝不是有志气的青年人所当为的事。
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虽不能算得一个老头子,也可算得半个老头子。自己的山顶怕早已爬过了的,即使还没有爬过,再爬也爬不了好高。
孔夫子还聪明,他知道说:“后生可畏。”
老实讲,我自己是恨我已经不能再做“可畏”的“后生”了。
我希望比我年轻的人都要使得我生畏。
在“历史小”三字中感到了天启,把溃痈的快乐抛弃了,立刻跑进自己的工作室里来,提着一支十年相随的钢笔在这原稿纸上横冲直撞地写,一写便写了将近四千字。然而写到这里,仍然感觉痈的内部在一扯一扯的痛。
我这时又把痈部摸了一下,刚才压消了的肿,不知几时又恢复了转来。
外敌的势力是还没有衰弱的,我的英勇的白血球们又拥集到前线在作战了。
医生是警戒过我“切不可按压”的,我贪一时的快乐按压了半个钟头,又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弓起背来写了这篇半天文章。妈的,该不真“有生命之虞”吧?
然而——
“朝闻道,”孔子曰,“夕死可矣。”
我清早闻得“历史小”之道,即使今天晚上死就死于痈,我也是值得的!
值得多少呢?
定价——
“四角半”。
预约——
倒贴邮票二分奉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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