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崖
重九已经过去了足足七天,绵延了半个月的秋霖,今天算确实晴定了。
阳光发射着新鲜的诱力,似乎在对人说:把你们的脑细胞,也翻箱倒箧地,拿出来晒晒吧,快发霉了。
文委会留乡的朋友们,有一部分还有登高的佳兴,约我去游飞雪崖,但因我脚生湿气,行路不自由,便替我雇了一乘滑竿,真是很可感激的事,虽然也有些难乎为情。
同行者二十余人,士女相偕,少长咸集,大家的姿态都现得秋高气爽,真是很难得的日子呵,何况又是星期天!
想起了煤烟与雾气所涵浸着的山城中的朋友们。朋友们,我们当然仅有咫尺之隔,但至少在今天却处的是两个世界。你们也有愿意到飞雪崖去的吗?我甘愿为你们做个向导啦。
你们请趁早搭乘成渝公路的汽车。汽车经过老鹰崖的盘旋,再翻下金刚坡的曲折,从山城出发后,要不到两个钟头的光景,便可以到达赖家桥。在这儿,请下车,沿着一条在田畴中流泻着的小河向下游走去。只消说要到土主场,沿途有不少朴实的农人,便会为你们指示路径的。
走得八九里路的光景便要到达一个乡镇,可有三四百户人家。假使是逢着集期,人是肩摩踵接,比重庆还要热闹。假使不是,尤其在目前天气好的日子,那就苍蝇多过于人了。——这是一切乡镇所通有的现象,倒不仅限于这儿,但这儿就是土主场了。
到了这儿,穿过场,还得朝西北走去。平坦的石板路,蜿蜒得三四里的光景,便引到一条相当壮丽的高滩桥,所谓高滩桥就是飞雪崖的俗名了。
桥下小河阔可五丈,也就是赖家桥下的那条小河——这河同乡下人一样是没有名字的。河水并不清洁,有时完全是泥水,但奇异的是,小河经过高滩桥后,河床纯是一片岩石,因此河水也就顿然显得清洁了起来。
更奇异的是,岩石的河床过桥可有千步左右突然斩切地断折,上层的河床和下层相差至四五丈。河水由四五丈高的上层,形成抛物线倾泻而下,飞沫四溅,惊雷远震,在水大的时候,的确是一个壮观。这便是所谓飞雪崖了。
到了高滩桥,大抵是沿着河的左岸再走到这飞雪崖。岸侧有曲折的小径走下水边,几条飞奔的瀑布,一个沸腾着的深潭,两岸及溪中巨石磊磊,嶙峋历落,可供人伫立眺望。唯伫立过久,水沫湿衣,虽烈日当空,亦犹其蒙也。
河床断面并不整齐,靠近左岸处有岩石突出,颇类龙头,水量遍汇于此,为岩头析裂,分崩而下,譬之龙涎,特过猛烈。断床之下及左侧岩岸均洼入成一大岩穴,俨如整个河流乃一宏大爬虫,张其巨口。口中乱石如齿,沿绕齿床,可潜过水帘波至彼岸,苔多石滑,真如在活物口中潜行,稍一不慎,便至失足。
右岸颇多乱草,受水气润泽,特为滋荣。岩头有清代及南宋人题壁。喜欢访古的人,仅这南宋人的题壁,或许已足诱发游兴的吧。
我们的一群,在午前十时左右,也走到了这儿。在我要算是第五次的来游了。虽久雨新晴,但雨量不多,因而水量也不甚大,在水帘后潜渡时遂无多大险厄。是抗战的恩惠,使我们在赖家桥的附近住上了四个夏天和秋天,而我是每年都要来游一次,去年还是来过两次的;可每次来都感觉着就和新来的一样。
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便看到清代的一位翰林李为栋所做的《飞雪崖赋》,赋文相当绮丽,是他的学生们所代题代刊在岩壁上的,上石的时期是乾隆五年。当年曾经有一书院在这侧近,现在是连废址都不可考了。李翰林掌教于此,对这飞雪崖极其心醉。赋文过长,字有残泐,赋首有序,其文云:
崖去渝郡六十里,相传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明巡按詹公朝用,阁部王公飞熊,里中人也。凿九曲池,修九层阁,极一时之盛游。而披读残碣,无一留题……
的确,九曲池的遗迹是还存在,就在那河床上层的正中,在断折处与高滩桥之间,其形颇类亚字而较复杂。周围有础穴残存,大约就是九层阁的遗址吧。
但谓“披读残碣,无一留题”,却是出人意外。就在那《飞雪崖赋》的更上一层,我在第二次去游览的时候,已就发现了两则南宋人的留题。一题“淳熙八年正月廿七日”,署名处有“李沂”字样。这一则的右下隅新近修一观音龛,善男善女们的捐款题名把岩石剜去了一大半,遂使全文不能著读,但残文里面有“曲水流觞”及“西南夷侵边”字样,则上层河床的亚字形九曲池,是不是明人所凿,便成问题了。另一则,文亦残泐,然其大半以上尚能属读:
(飞)雪崖自二冯而后,未有名胜之
(游),(蜀)难以来,罕修禊事之典。
(大帅)余公镇蜀之九年,岁淳祐辛亥,太
(平)有象,民物熙然。灯前三日,何东叔,
(季)和,侯彦正,会亲朋,集少长,而游
(其)下。酒酣笔纵,摩崖大书,以识
岁月……
……
末尾尚有两三行之谱,仅有字画残余,无法辨认。考“淳祐辛亥”乃南宋理宗淳祐十一年(西纪一二五一年),所谓“余公镇蜀”者,系指当时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事之余。余义夫,蕲州人,《宋史》中有传。蕲州者,今之湖北蕲春县。余蜀,大有作为,合川之钓鱼城,即其所筑。当时蒙古势力已异常庞大,南宋岌岌乎其危,而川局赖以粗安。游飞雪崖者谓为“太平有象,民物熙然”,足征人民爱戴之殷。乃余人即于辛亥后二年(宝祐元年癸丑)受谗被调,六月仰毒而死,史称“蜀之人莫不悲慕如失父母”,盖有以也。
这两则南宋题壁,颇可宝贵,手中无《重庆府志》,不知道是否曾经著录,所谓“二冯”亦不知何许人。在乾隆初年作《飞雪崖赋》的翰林对此已不经意,大约是未经著录的吧。我很想把它们捶拓下来,但可惜没有这样的方便。再隔一些年辰,即使不被风雨剥蚀,也要被信男信女们剜除干净了。
在题壁下流连了好一会,同行的三十余人,士女长幼,都渡过了岸来,正想要踏寻归路了,兴致勃勃地应对我说:“下面不远还有一段很平静的水面,和这儿的情景完全不同。值得去看看。”
我几次来游都不曾往下游去过,这一新的劝诱,虽然两只脚有些反对的意思,结果是把它们镇压了。
沿着右岸再往下走,有时路径中断,向草间或番薯地段踏去,路随溪转,飞泉于瞬息之间已不可见。前面果然展开出一片极平静的水面,清洁可鉴,略泛涟漪,淡淡秋阳,爱抚其上。水中岩床有一尺见方的孔穴二十有八个,整齐排列,间隔尺余,直达对岸,盖旧时堰砌之废址。农人三五,点缀岸头,毫无惊扰地手把锄犁,从事耘植。
溪面复将屈折处,左右各控水碾一座,作业有声。水被堰截,河床裸出。践石而过,不湿步履。
一中年妇人,头蒙白花蓝布巾,手捧番薯一篮,由左岸的碾坊中走出,踏阶而下,步至河心,就岩隙流澌洗刷番薯。见之颇动食兴。
——“早晓得有这样清静的地方,应该带些食物来在这儿‘辟克涅克’了。”
我正对着并肩而行的应这样说。高原已走近妇人身边,似曾略作数语,一个洗干净了的番薯,慷慨地被授予在了她的手中。高原断发垂肩,下着阴丹布工装裤,上着白色绒线短衣,两相对照,颇似画图。
过溪,走进了左岸的碾坊。由石阶而上,穿过一层楼房,再由石阶而下便到了水磨所在的地方。碾的是麦面。下面的水伞和上面的磨石都运转得相当纡徐。有一位朋友说:这水力怕只有一个马力。
立着看了一会,又由原道折回右岸。是应该赶回土主场吃中饭的时候了,但大家都不免有些依依的留恋。
——“两岸的树木可惜太少。”
——“地方也太偏僻了。”
——“假使再和陪都接近得一点,更加些人工的培植,那一定是大有可观的。”
——“四年前政治部有一位秘书,山东人姓高的,平生最喜欢屈原,就在五月端午那一天,在飞雪岩下淹死了。”
——“那真是‘山东屈原’啦!”
大家哄笑了起来:因为同行中有山东诗人臧云远,平时是被朋侪间戏呼为“山东屈原”的。
——“这儿比歇马场的飞泉如何?”
——“水量不敌,下游远胜。”
一片的笑语声在飞泉的伴奏中唱和着。
路由田畴中经过,荞麦正开着花,青豆时见残株,农人们多在收获番薯。
皓皓的秋阳使全身的脉络都透着新鲜的暖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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