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韩偓
偏承雨露润毛衣,黑白分明众所知
高处营巢亲凤阙,静时闲语上龙墀
化为金印新祥瑞,飞向银河旧路岐。
莫怪天涯栖不稳,托身须是万年枝。
韩偓入闽后曾有《鹊》诗之咏,此诗《全唐诗》编于《江岸闲步》诗后第五首,而《江岸闲步》诗下小注云:“此后壬申年作,在南安县。”又《鹊》诗后第五首为《驿步》,其诗题下小注云:“癸西年在南安县。”则此诗当作于后梁乾化二年,时诗人在南安县。这首诗不管是诗题还是所咏内容,是一首句句摹写鹊鸟的咏鹊之作。但如果把这首诗仅仅当作纯粹的咏物诗来欣赏,那就如囫囵吞枣,不能尝到真味。如果我们联系韩偓入仕之后,到贬官人闽寓居南安县时的遭遇,就可以体味到此诗内在丰富的意涵,明白这首诗是一首借咏鹊而有所寓托的诗作。这首诗寓托之内涵是什么呢,且让我们逐联逐句加以解读分析。
首联“偏承雨露润毛衣,黑白分明众所知”,从描摹鹊鸟的羽毛起笔,可谓抓住鹊鸟的外貌特征。但这只是诗人借写鹊以写已,巧妙地以此联追述自己曾有过的经历与爱憎。诗中的“雨露”,实际上是在比喻唐昭宗对自己的恩泽,因此“偏承雨露”句意为自己受到唐昭宗的格外器重恩典。我们做这样的解读是有史传和诗人自己的诗歌为依据的。《新唐书●韩俚传》曾有这两条记载,其- -谓:“帝反正,励精政事,侵处可机密,率与帝意合,欲相者三四,让不敢当。”其二载:“中书舍人令狐涣任机巧,帝尝欲以当国,俄又悔日:‘涣作宰相或误国,朕当先用卿。’辞日:‘涣再世宰相,练故事,陛下业已许之。若许涣可改,许臣独不可移乎?’”从史传上这两处唐昭宗多次欲命韩偓为宰相的记载可见唐昭宗对韩倔的器重与宠爱,而且韩偓在唐昭宗朝曾任中书舍人、兵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等要职,于此可见唐昭宗给他的“雨露”之恩该有多丰沛润泽!诗人对于这丰沛润泽的“雨露”之恩颇怀感激之心,以至多次形于吟咏。其《中秋禁直》云“长卿只为长门赋,未识君臣际会难”;《赐宴日作》云“臣心净比漪涟水,圣泽深于潋滟杯。才有异恩颁稷契,已将优礼及邹枚”;《感事三十四韵》诗更有歌咏自己在朝廷沐浴皇恩的诗行:“紫殿承恩岁,金銮人直年。人归三岛路,日过八花砖。鸳鹭皆回席,皋夔亦慕膻。庆霄舒羽翼,尘世有神仙。虽遇河清圣,惭非岳降贤。皇慈容散拙,公议逼陶甄。江总参文会,陈暄侍狎筵。”于此可见诗人“偏承雨露润毛衣”句所寓托之真意。
“黑白分明众所知”乃抓住喜鹊醒目的黑白羽毛的外貌特点,用以自喻辨别善恶、爱憎分明之品行。这一自喻并非自我吹噓,确实极为符合我们所知道的诗人在政治斗争中的立场与高贵品德。我们举两件史籍所记载的具体事例以说明之。天复二年,宰相韦贻范“多受人赂,许以官;既而以母丧罢去,日为债家所噪。亲吏刘延美,所负尤多,故汲汲于起复,日遣人诣两中尉、枢密及李茂贞求之”(《资治通鉴》卷二六三)。其时,昭宗在权.臣的压力下只好下诏让韦贻范还位,‘倔当草制,上言:‘贻范处丧未数月,遽使视事,伤孝子心。今中书事,一.相可办。陛下诚惜贻范才,俟变缓而召可也。何必使出峨冠庙堂,人泣血柩侧,毁瘠则废务,勤恪则忘哀,此非人情可处也。’学士使马从皓逼倔求草,倔日:‘腕可断,麻不可草!’从皓日:‘君求死邪?’倔日:‘吾职内署,可默默乎?’明日,百官至,而麻不出,宦侍合噪。茂贞入见帝日:‘命宰相而学士不草麻,非反邪?’艴然出。姚洎闻日:‘使我当直,亦继以死。'既而帝畏茂贞,卒诏贻范还相,洎代草麻。自是宦党怒倔甚”《新唐书》卷--八三《韩倔传》)。当时朱全忠和崔胤把持朝中大权,唐昭宗已处于被胁迫的处境。在这一严酷的局势下,韩侵仍然一身正气,“黑白分明”,以大无畏精神和忠心耿耿、刚正不阿之气节对抗着朱全忠之流的死亡威胁,以至遭到迫害,贬出朝廷。故《新唐书●韩侵传》又有如下记载:“帝反正,励精政事,偓处可机密,率与帝意合,欲相者三四,让不敢当。苏检复引同辅政,遂固辞。初,但侍宴,与京兆郑元规、威远使陈班并席,辞日:‘学士不与外班接。’主席者固请,乃坐。既元规、班至,终绝席。全忠、胤临陛宣事,坐者皆去席,但不动,日:“侍宴无辄立,二公将以我为知礼。’全忠怒偓薄己,悻然出。”后因韩偓推荐忠臣王赞、赵崇为相而触怒朱全忠,“全忠见帝,斥倔罪....全忠至中书,欲召倔杀之。郑元规日:‘偓位侍郎、学士承旨,公无遽。’全忠乃止,贬濮州司马。帝执其手流涕日:‘我.左右无人矣。’再贬荣懿尉,徙邓州司马”。于此韩倔立身处世之“黑白分明"真是洞若观火,“众所知”矣。
颔联“高处营巢亲凤阙,静时闲语上龙墀”,亦是以鹊鸟之所居和其习性影写自己在朝廷中的经历与所曾为。韩倔人仕后不久即任职朝中,一.直仕至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可谓如鹊般地“高处营巢”。“风阙”,原是汉代宫阙名。《史记●孝武本纪》:“其东则凤阙,高二十余丈。”司马贞索隐引《三辅故事》:“北有圜阙,高二十丈,上有铜凤皇,故日凤阙也。”此处用指皇宫、朝廷。此句亦有寓托,意为诗人曾在朝廷为官,有亲近皇宫皇帝之机遇。诗人于朝中任高官多年,特别是作为被视为内相、皇帝贴身高级秘书的翰林学士承旨,他亲近“凤阙”的机会当然颇为频数。
不仅于此,他因公忠体国赢得唐昭宗的器重与宠爱,获得“静时闲语上龙墀”的待遇。“龙墀”,犹丹墀,指宫殿的赤色台阶或赤色地面。“上龙墀”,这里指登,上龙墀与皇帝“静时闲语”。特别值得进-一步解释的是“闲语”一词。何谓“闲语”?闲语有“说私话”之义项。《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闲语。”《后汉书●邓禹传》:“光武笑,因留宿闲语。”李贤注:“闲,私也。”但此诗中之闲语并非--般的私语,联系韩倔亲近唐昭宗的经历来说,它实际上指韩偓与唐昭宗在“静时”(指避开公众场合的静穆处所)的私下密谈。考韩偓有《六月十七日召对自辰及申方归本院》诗:“清暑帘开散异香,恩深咫尺对龙章。花应洞里寻常发,日向壶中特地长。坐久忽疑槎犯斗,归来兼恐海生桑。如今冷笑东方朔,唯用诙谐侍汉皇。”此诗乃咏诗人某次独自为唐昭宗所秘密诏对,长谈久之,故诗人颇以能得唐昭宗的宠信而自豪。检<《资治通鉴》卷二六二昭宗天复元年六月癸亥所记,对这次秘密诏对有具体记载:“上之返正也,中书舍人令狐涣、给事中韩偓皆预其谋,故擢为翰林学士,数召对,访以机密.....崔)胤志欲尽除之(庆按:指宦官),韩偓屡谏日:‘事禁太甚。此辈亦不可全无,恐其党迫切,更生他变。’胤不从。丁卯,上独召倔,问日:‘敕使中为恶者如林,何以处之?’对日:‘东内之变,敕使谁非同恶!处之当在正旦,今已失其时矣。’上日:‘当是时,卿何不为崔胤言之?’对曰:‘臣见陛下诏书云“自刘季述等四家之外,其余一无所问”。夫人主所重,莫大于信,既下此诏,则守之宜坚;若复戮人,则人人惧死矣。然后来所去者已为不少,此其所以恼恼不安也。陛下不若择其尤无良者数人,明示其罪,置之于法,然后抚谕其余日:“吾恐尔曹谓吾心有所贮,自今可无疑矣。”乃择其忠厚者使为之长。其徒有善则奖之,有罪则惩之,咸自安矣。今此曹在公私者以万数,岂可尽诛邪!夫帝王之道,当以重厚镇之,公正御之,至于琐细机巧,此机生则彼机应矣,终不能成大功,所谓理丝而棼之者也。况今朝廷之权,散在四方;苟能先收此权,则事无不可为者矣。’上深以为然,日:‘此事终以属卿。”又《新唐书●韩偓传》载:“茂贞疑帝间出依全忠,以兵卫行在。帝行武德殿前,因至尚食局,会学士独在,宫人招倨,倔至,再拜哭日:‘崔胤甚健,全忠军必济。’帝喜,倔日:‘愿陛下还宫,无为人知。’帝赐以面豆而去。”史传的上述记载均可作为韩倔这两句诗的注脚。
“化为金印新祥瑞,飞向银河旧路岐”,颈联这两句诗同样以鹊鸟的典故来摹写自己。“化为金印”典出《搜神记》卷九:“常山张颢,为梁州牧。天新雨后,有鸟如山鹊,飞翔人市,忽然坠地,人争取之,化为圆石。颢椎破之,得一.金印,文日:忠孝侯印。’颢以上闻,藏之秘府。后议郎汝南樊衡夷上言:‘尧舜时旧有此官,今天降印,宜可复置。’颢后官至太尉。”此句以鹊化为金印,张颢拜太尉典,比喻自己在朝中因忠于唐室曾荣任兵部侍郎。“飞向银河”乃用喜鹊为牛郎织女在银河上搭鹊桥的故事。不过这里的“银河”暗指天廷,实际上指代唐王朝天廷、宫廷。“旧路岐”,此处亦有寓托,意为如今想回到唐朝廷,可惜已改朝换代,山河已异,回故朝的旧路已经找不到了。正写出诗人当时所面临的残酷现实。
尾联“莫怪天涯栖不稳,托身须是万年枝”仍是以鹊自比,表明自己为何徙移不定,不断迁移的原因。此处之“天涯”,指诗人现在所流寓的闽国。“万年枝”,为树名,即冬青,在此比喻唐王朝。此句意为我所能托身的地方,只能是唐王朝。诗人何有“莫怪天涯栖不稳”之谓?此句的内在含义为何?韩倔被贬官后曾流寓湖南,又经江西抚州、南城而进人在他看来是“中华地向城边尽,外国云从岛上来”(《登南神光寺塔院》的边远之地福州。而至福州后的若干年中,诗人又迁徙不居,一.直至赋此诗的乾化二年,寓居南安。这有如清人全祖望所云“致光以丙寅至福唐主黄滔家,丁卯唐亡。戊辰尚寓福唐,已巳寓汀州之沙县。庚午寓尤溪之桃林,辛未而后始至南安。则其在福唐亦三年,又二年而居南安耳。”《题跋●跋韩致光闽中诗》那么诗人何以“天涯栖不稳”呢?原因即在于他所“托身”的必须是“万年枝”,而此时他已找不到这一“万年枝”了。
上述解读虽揭示出了这两句诗的基本内涵,但是细读之下尚存有未尽之意蕴。从咏鹊诗所涉及的鹊的语典讲,这两句诗有由曹操《短歌行》中“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所兴起之缘由,但诗人何以用“莫怪”这样的语气提起“天涯栖不稳”之问,之后又以“托身须是万年枝”来回答自己之所以“栖不稳”的原因。这样的表述语气语句,不禁让我们好奇作者为何要如此表述。这里面似乎存有作者面对的两个问题:一是或许有人对他的“栖不稳”之类行为表示不解;二是他借此委婉地对自己不赴招邀任职表明态度。检韩但有与《鹊》诗作于同年同地的《余卧疾深村闻一二郎官今称继使闽越笑余迂古潜于异乡闻之因成此篇》诗。从诗题可知当时有出使闽国的郎官讪笑诗人“迂古潜于异乡”,而所谓的“迂古”,从此诗回击此讪笑的“不羞莽卓黄金印,却笑羲皇白接篱”句可知, 大致指讪笑诗人不识时务,不肯出来做官,而“潜于异乡”,过着韩偓此诗首句的“枕流方采北山薇”的避世隐居的苦日子。因此,韩偓此诗此联之作,想必与此郎官的讪笑不无关系。又韩倔之所以有“托身须是万年枝”之答,不仅是在于回答一二郎官对他不肯赴招邀任职,而情愿枕流采薇的疑问,而且也含有对他之所以不愿接受王审知招邀的解释。从上文所引的韩倔《已已年正月十二日自沙县抵邵武军将谋抚信之行到才一夕为闽相急脚召却请赴沙县郊外泊船偶成一篇》诗可知,韩偓被王审知所器重,对方曾热诚招邀他到王府任职,但诗人并未接受,反而远避到桃林场、南安县隐居。
这也是二郎官质疑他之所在。而诗人之所以如此,乃在于他坚守“托身须是万年枝”的原则,故有此明志之句。诗人的这番心思已被清人全祖望所知悉,谓:“刘后邮日:‘唐史谓致光挈族人闽依王氏。按,王氏据福唐,致光乃居南安,曷尝遂依之乎?’后邮之言是也,而尚未尽....然致光之居南安,固不依王氏。即居福唐,亦非依王氏。何以知之?王氏固附梁者也,致光避梁而出,岂肯依附梁之人。故其叹郎官之使闽者日:‘不羞莽卓黄金印,翻笑羲皇白接篱。’《鹊》诗曰:‘莫怪天涯栖不稳,托身须是万年枝。,...读诗论世,可以得其情状也。”综上所述可知,此诗虽为咏鹊诗,但显然有借咏鹊寓托抒怀之意。故秋谷读此诗评日“句句有身分,字字有体裁"(胡震亨《唐音统签》卷七百十一《戊签》七十五此诗眉批),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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