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答李翊书》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答李翊书

【原文】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①：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②。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③，况其外之文乎④？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⑤，焉足以知是且非邪⑥？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注释】

①白：启，说。李生：李翊（yì）。足下：古代对他人的尊称。

②下而恭：谦虚而恭敬之意。下：指为人态度谦逊。

③归：归属。有日：指日可待，为期不远的意思。矣：了。

④其：指道德。其外之文：是指作为道与德之外表现形式的文章。乎：呢，表疑问语气助词。

⑤抑：文言虚词，此处表示转折，相当于“可是”“不过”之意。宫：宫室。此处借宫室比喻孔子道德文章之高深。

⑥焉：哪里；怎么。表疑问代词。

【译文】

六月二十六日，韩愈启。李生足下：

李生您的来信中文辞立意很高，而您提问的态度是那么谦虚和恭敬。能像您这样，谁不愿意把自己懂得的仁义之道告诉您呢？可见儒家仁义道德的回归也算是指日可待了，更何况那些外在表述道德的文章呢？不过我只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望见孔子家的门墙却没能进入他家房屋的人，怎能足以辨别是或者不是呢？虽然如此，我还是不能不对您说说我的看法。

【原文】

生所谓“立言”者①，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②？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③，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④，膏之沃者其光晔⑤。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⑥，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⑦，戛戛乎其难哉⑧！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⑨，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

【注释】

①立言：著书立说。

②蕲（qí）：同“祈”，祈求。取于人：才华被人取而用之。邪：同“耶”，语气助词，此处用于句末表示疑问。

③俟（sì）：等待。实：结果。

④遂：完成。此指果实成熟、饱满。

⑤膏（gāo）：油。沃：此为浓厚之意。晔（yè）：明亮。

⑥俨乎：矜持、庄重的样子。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表示学习的时候需专心致志、忘掉一切。

⑦陈言：陈腐的观点和言辞。务：务必，力求。

⑧戛戛（jiá jiá）乎其难：形容极其困难。戛戛：困难的样子。哉：表示感叹，相当于“啊”。

⑨昭昭：明白；清楚。

【译文】

您所说的要著书立说的想法，是正确的；您所写的和所期望的，非常相似并已经很接近了。只是不知道您的“立言”之志，是希望超过别人而被人所取用呢？还是希望达到古代著书立说之人的境界呢？如果您只是希望胜过别人而被他人所取用，那么您现在就已经胜过别人并且可以被人所取用了。如果您只是期望能达到古代著书立说之人的境界，那么就不要希望它能快速成功，不要被权势和功名利禄所诱惑，而应该像培养植物的根一般耐心地等待它结果，要像给灯添加油脂等待它放出光芒那样有耐心。根系长得旺盛果实就能顺利成熟，油脂充足的灯光才会明亮。具备仁义道德的人，他的言辞自然就和蔼可亲了。

或许还是有为难之处。我所写的文章，自己也不知道它达到了还是没达到“立言”那样的境界。尽管这样学习古代之人著书立说已有二十多年了。开始的时候，不是夏、商、周三代和东、西两汉的书就不敢翻阅，不是圣人的思想志向就不敢铭记于心，安静的时候像忘掉了什么，出行的时候又好像遗失了什么，矜持的样子像在思索，茫茫然像是有所迷失。当想把心里所想的用手写出来的时候，力求要把那些陈腐的观点和言辞去掉，忽然觉得竟是那么艰难啊！把文章拿给别人看时，不在意别人的非议和讥笑。像这样也有好多年，我依旧没有改变自己写文章的态度和方法，然后逐渐识别了古书中关于仁道的真与假，以及古书中那些虽然立意纯正但还达不到完美境界的地方，才清清楚楚地黑白分明了，我自己所写的文章务必要去除那些不正确和不完善的部分，这才渐渐地有所收获了。

【原文】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①。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②。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③，然后肆焉④。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⑤，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⑥。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注释】

①说：意见，指时人的观点。

②浩乎、沛然：都是形容水势浩大、汹涌的样子。这里比喻文笔流畅奔放。

③察：考虑，推敲。醇：同“纯”，纯粹之意。

④肆：肆意，此为无所拘束写文章的意思。

⑤气：指文章的思想、内涵等。

⑥毕：全部，都。浮：漂浮。

【译文】

当把心里所想的倾注于手上而写出来的时候，文思流畅得就像泉水一样喷涌而来了。再拿这些文章给别人看时，他们讥笑我的文章我就高兴，别人称赞它我就会感到担忧，因为文章里还存在很多时人的不同观点和看法。像这样又有好多年，然后才真的像水势浩荡一般文思奔涌了。然后我又开始担心文章杂乱而不纯正，于是就像拦阻泉水一样迎上去截住思路，平心静气地审视推敲它，直到文风都纯正了，才开始无所拘束地放手去写了。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能不继续加深自己的修养，告诫自己要在仁义的道路上行进，在《诗经》《尚书》经典的源泉中游弋，不迷失道路方向，不阻断它的思想源流，我终生都要这样做下去。

文章的思想内涵，就像水；言辞，就像漂浮在水上的物体；水势大，那么凡是能漂浮起来的东西不论大小都能漂浮起来。文章的思想内涵和言辞的关系也是这样的，思想内涵充沛，那么长长短短的辞句和抑扬顿挫的音律就会体现得恰到好处了。

【原文】

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①，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②。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③。志乎古必遗乎今④，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⑤，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释】

①处心：考虑问题。道：方法。

②垂诸文：把自己的“道”写成文章留传下来。垂：留传。

③希：同“稀”，稀少。矣：了。

④遗：遗弃，冷落。

⑤亟（qì）：屡次，每每。其人：此指有志于效法古人立言的人。

【译文】

虽然如此，难道就敢说自己的文章几乎接近成功了吗？即使接近成功了，但被人取用时，又哪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尽管如此，等待被人采用的见解，难道就可以像器具那样吗？使用或者丢弃都要取决于别人。君子就不是这样，他们思考问题本着仁义原则，自己行事有一定规范；被任用就把自己的才学都传给别人，不为人所用就把自己的学说传给弟子，把自己的“道”写成文章留传下来并成为后世效法的榜样。像这样的情况，是足以值得高兴呢？还是不足以值得高兴呢？

有志于学习古代立言著说的人太稀少了。有志学习古道的人，一定会被当代的人所冷落，我实在为有志于研学古道的人而高兴，但同时也为他们感到悲伤。我屡次称赞那些有志学习古道的人，以此来勉励他们，这样做并不是敢随意赞美那些可以赞美的人，而去贬斥那些可以贬斥的人。向我问道的人有很多了，念及你的言辞主旨不在于功名利禄，姑且对你说说这些观点。韩愈诚告。

【赏析】

韩愈自从考取进士后，未能顺利步入理想的仕途，满腹才能无所施展，但他以儒道和“古文”自负的志向一直并未衰减。这是韩愈在长安写给李翊的一封书信，在韩愈的古文理论中极具代表性。

本文可分为四部分。首先，借回答李翊问题而谈写作之道。先称赞来信文辞立意高而且态度谦恭，接着宕开一笔，感叹世人久已不讲仁义道德，而仁义道德之外的“文”更无人讲求，借此抒发了自己内心的感慨，暗示自己所说的“文”不是一般文章，而是与道德联系在一起的。其次，正面揭示有关创作态度的论点。希望李翊不要满足于文章胜过一般人就自以为可被世人取用止步不前了，而应树立宏大志向。同时指出要写好文章，要从根本做起、加强道德修养，使自己成为“仁义之人”，那么自然能够“其言蔼和”。再次，先说写作古文确实很难，不过自己写作已二十余年了，言外之意是自己潜心体会圣贤立身处世之道已经很多年了，所以自身道德修养与文采气势才有此成就。最后，论说不敢“自谓几于成”表明了写作古文之难。

文中所论述的学为古文的每个阶段，都扣紧“道”与“文”的内在关系运笔，指出了若想学有所得，务必剔除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阐发不同于流俗的独特见解。行文落笔之间应如滔滔江河奔涌，抑或起伏跌宕、回环往复荡气回肠。总之，学习古文要有极为严谨的道德修养。

全文充满了对自己主张的强烈自信和不为流俗所动的气势，读之令人振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