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岛《题李凝幽居》赏析

题李凝幽居

贾　岛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当“推敲”成为一种追求完美的人生态度，贾岛便注定了选择艰难。

这是一个在中国诗歌史上流传甚广的故事：淅沥的小雨刷亮大唐的正午，一位葛衣麻鞋的僧人骑在瘦弱的毛驴上缓缓穿过街衢，穿梭的人群和鼎沸的人声一起构成了僧人周遭的风景，但他却充耳不闻，始终在低头沉思。他在想什么呢？“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此刻，这个法号叫无本的僧人正在酝酿着一首小诗，可腹稿打到这里，他却在“推”“敲”二字上陷入了踌躇：“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哪个更能准确地传达出空灵的意境呢？佛家讲求机缘，无本丝毫没有察觉，当自己正挣扎在思想的困境中时，他身下的坐骑却恣意横行，撞进了一队浩荡的仪仗，而这一撞，竟撞出了一段中国文化的佳话。迎风招展的大纛上飘扬着一个“韩”字，无本闯入的是一队韩姓京兆尹的仪仗。兵士们当然不由分说，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僧押解到官员的面前，而这位官员好像并没有动怒，反倒饶有兴致地听小僧讲起了事情的原委。当他得知这位小僧是在为炼字而愁，思忖片刻，竟慨然说道：还是用“敲”字吧，“推”字没有声音的元素，而“敲”字却是空灵一声，更衬出春山古刹，夜深月静……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千年以后，当人们翻开《全唐诗》，面对这联“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佳句时，我想没有几个人愿意跳出故事去体味诗歌的意境，而也正是这样一个故事，让我们知道，那位小僧俗名叫贾岛，而那位一字之师正是唐代诗文大家——韩愈。

其实，擅闯官员的仪仗对于贾岛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在韩愈之前，贾岛就曾因苦思冥想“落叶满长安”的上联骑驴冲进过京兆尹刘栖楚的马队，尽管那次冲撞贾岛收获了一句“秋风吹渭水”的上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次牢狱之灾，绝没有像冲撞韩愈这般风光，而在此之后，能像韩愈这样与一介寒僧并辔而行，结成布衣之交更是绝无可能。可以说，“推敲”二字，不仅锻造成一个沿用至今的词汇，更是诗人心灵相通的密码。“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痛失好友孟郊，韩愈曾一度感伤世无知音，但贾岛的出现却让这位诗文巨擘再次找到了同道中人。自那次邂逅之后，韩愈便积极鼓励贾岛蓄发还俗，博取功名，在韩愈看来，禅院的青灯太过枯冷，满腹才学的贾岛应当有个更好的前程。

然而，这位热心的学长为贾岛指出的真是一条光明的坦途吗？以一颗朝觐之心对待诗歌的贾岛，可以“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对待人生，他同样苛求完美，不入俗流，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一点，直接导致了贾岛的人生悲剧。史载，还俗之后，贾岛屡试不第，直到垂老之年才中了进士，被封了个长江县主簿这样一个小官，几年之后，便命归黄土，成为唐代诗苑中一声沉重的叹息。为什么会这样呢？五代时人何光远在他的《鉴诫录》中曾这样写道：“岛初赴名场日，常轻于先辈，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语，傍若无人。”在众学子们看来，贾岛太孤傲不群，根本无法与之相处，殊不知，文格与人格在贾岛身上，早已水乳难分，对待诗歌中的每一个字，贾岛尚且一丝不苟，推敲再三，至于择友，贾岛当然有更高的标准。当看到周围的许多人都蝇营狗苟，夸夸其谈，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无声地“独语”。苛求完美造就了贾岛的孤独，而当这种孤独从文字中释放出来，贾岛的处境便更加孤独。《鉴诫录》中记载，在孤愤之际，贾岛曾写下一首名为《病蝉》的诗，他用“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犹得薄，酸吟尚极清”这样的诗句直刺监考和赴试的诸公卿，最终令“公卿恶之，与礼闱议之，奏岛与平曾疯狂，挠扰贡院，是时逐出关外，号为举场十恶。”性格的耿直与高傲，给入世的贾岛带来的是骞楚的命运，如果说生活在空门之中的无本尚有一口粥喝，那么走进红尘的贾岛则因屡试不第，已经陷入到饥寒交迫的境地。“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燃。我要见白日，雪来塞满天。”（《朝饥》）纷飞的雪花落在空空荡荡的碗中，贾岛，饥饿的贾岛，此刻，连一碗雪水都无法盛满。

幸好还有精神的粮食。还俗应试的这段时期，是贾岛生命中最艰难的时期，但同时，也是他诗歌创作鼎盛的时期。“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尽管衣食无着，但在文字中琢磨推敲仍旧是贾岛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而也正是这种近乎自虐式的诗歌追求，构成了贾岛奇僻清峭的风格。及至后来，他终于应试中第，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做了长江主簿，生活境遇有所改善，但对文字的苛求和苦吟仍作为一种思维习惯被保持了下来。“遥想身后穷贾岛，夜寒应耸作诗肩。”（苏轼语）贾岛，日夜苦吟的贾岛，好像根本没时间敲敲干瘪的胸口问一声自己：在苛求诗歌的时候，我为何从来没有苛求过命运？

据《唐才子传》记载，每年除夕守岁之时，贾岛必取出一年所作的所有诗稿，将它们摆放在桌几之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焚香而拜，并“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对于贾岛膜拜自己诗稿这件事，后人颇多不解，有人甚至认为贾岛有着深度的自恋倾向。而在我看来，这倒是在文字中艰难行走的贾岛每年必须经历的一次隆重仪式：它是凯旋后的封赏，呕心沥血的诗稿就是贾岛最高的酬劳；同时，它又是出征前的励士，焚香而拜，酹酒一杯，自己就有了再次上路的力量与勇气。其实，香烟缭绕之中，贾岛还是当年那个遁入空门的无本，他的心一刻都没有脱离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