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儿诗

【原文】

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1]。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2]。

四岁知姓名，眼不视梨栗[3]。交朋颇窥观，谓是丹穴物[4]。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5]。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6]。

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青春妍和月，朋戏浑甥侄[7]。

绕堂复穿林，沸若金鼎溢。门有长者来，造次请先出[8]。

客前问所须，含意不吐实[9]。归来学客面，闱败秉爷笏[10]。

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11]。豪鹰毛崱屴，猛马气佶傈[12]。

截得青篔筜，骑走恣唐突[13]。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14]。

又复纱灯旁，稽首礼夜佛[15]。仰鞭罥蛛网[16]，俯首饮花蜜。

欲争蛱蝶轻，未谢柳絮疾[17]。阶前逢阿姊，六甲颇输失[18]。

凝走弄香奁，拔脱金屈戍[19]。抱持多反侧，威怒不可律。

曲躬牵窗网，衉唾拭琴漆[20]。有时看临书，挺立不动膝[21]。

古锦请裁衣，玉轴亦欲乞[22]。请爷书春胜，春胜宜春日[23]。

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24]。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25]。

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26]。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27]。

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28]。诛赦两未成，将养如痼疾[29]。

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30]。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31]！

【注释】

[1]衮师：李商隐儿子的名字，生于会昌六年（公元846年）。骄儿：宠爱之子。无匹：无比。

[2]文葆：包裹婴儿用的绣花小被。葆，同褓。周晬：周岁。知六七：知道六、七的数目。

[3]眼不视梨栗：这句反用了陶潜《责子》诗：“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之意，说他和一般儿童不一样，不热心于食物，十分懂事可爱。

[4]窥观：从旁暗自观察。丹穴物：指凤凰，此以喻衮师。《山海经》说丹穴山上有凤凰。二句说明友人都注重观察衮师，预言他将是人中龙凤。

[5]前朝：指魏晋南北朝时期。方：比。此言魏晋南北朝人很看重仪表风度。如果衮师生在当时，定会评比为第一流。

[6]不然……不尔……：类似“要么是……要么是……”燕鹤骨：燕鹤骨相。燕颔鹤步，王侯之骨相。

[7]此二句描写明媚和煦的春光里，衮师同甥侄辈一起愉快地玩耍。妍和月：温暖的季节。浑：杂。

[8]造次：仓促，急促。

[9]问所须：问他想要什么。

[10]闱（wěi）：开门。笏：古代官员上朝时拿的手板，用以记事。

[11]邓艾：名范，字士则。魏司马懿辟为掾，累迁征西将军。伐蜀，蜀平，进位太尉。为卫瓘所害。《世说新语·言语》：“邓艾蔻驰，语称艾艾。”

[12]崱屴（zé lì）：高耸的样子。佶傈：耸动之状。

[13]篔筜（yún dāng）：大竹。唐突：横冲直撞。

[14]参军、苍鹘：即唐代参军戏中的主角和配角，参军为官吏，苍鹘为穿破衣的仆从。按声：效仿参军的声音。

[15]稽首：叩拜。

[16]罥：挂。

[17]谢：让。

[18]六甲：以天干地支相配计算时日，其中有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谓之“六甲”。《汉书·食货志》：“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句意谓衮师与阿姊赛诵或赛书六甲而输失。

[19]凝（nìng）走：硬是跑过去。金屈戍：梳妆匣上的铜扣环。

[20]曲躬：弯腰。衉（kè）唾：吐唾液。

[21]临书：临写碑帖。

[22]裁衣：裁制书套。玉轴：唐代书多卷子装，卷轴两端镶嵌玉石、象牙。

[23]春胜：古时在立春这一天，士大夫家里剪彩绸作成小幡，上写“宜春”二字，挂在花枝上，叫作春胜。春日：立春。

[24]辛夷：其花又名木笔花，含苞未放时像笔。低过：低传。因孩子矮小，所以说“低过笔”。

[25]甲乙：唐朝科举制度，录取进士分为甲、乙两第，明经科则分甲、乙、丙、丁四等。黄季刚有诗曰：“最怕读书求甲乙，空劳徒事亚夫营。”

[26]穰苴司马法：穰苴，姓田，春秋时齐国的名将，官大司马。《司马穰苴兵法》一百五十篇，今仅存五篇。张良黄石术：《史记·留侯世家》载：张良年轻时曾在下邳桥上遇到一位老人（黄石公），送他一部《太公兵法》，并对他说：“你读了这部书，便可以作帝王之师了。”

[27]假：依靠，凭借。纤悉：细微，这里指烦琐的儒家经书及其注释。

[28]羌戎：指党项、回纥及吐蕃贵族。狂悖：胡作非为。悖，叛逆。宣宗大中年间，党项、回纥及吐蕃等少数民族在河西叛乱。

[29]将养：将就、调养。痼疾：久治不愈的病症。

[30]雏：此指小老虎。这句暗用汉代名将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意。

[31]一经帙：一部儒家经典。经，儒家的经典。帙，书衣。

【译文】

衮师啊，我最宠爱的孩子，你的美丽清秀是无人能比的。想你还未满周岁尚裹在绣花的包被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六”与“七”等数字。四岁的时候认识自己的姓名，不再眼馋梨栗。我交的朋友常常暗地观察，说你就像丹穴山的凤凰。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喜好品评仪容风度，若你生于前朝，品性风流将会被评价为第一流。朋友说你要不就是神仙般的风姿，要不就是燕颌鹤步的王侯贵骨。哪能这样说呢？不过就是安慰我这把老骨头罢了。在阳光明媚的春天，衮师和小伙伴一起结伴游玩，不区分舅甥叔侄。孩子们绕过厅堂，穿过树林，吵吵闹闹像开了锅一样。长辈客人登门，衮师争先出门迎接。客人上前询问衮师想要什么，他却含着意愿不说实话。送客后，衮师冲进门来，拿起父亲的手板，学着客人的模样破门而入。不是嘲笑客人长得像张飞那样黑，就是打趣客人像邓艾一样口吃。他有时模仿高耸的雄鹰，有时模仿耸动的骏马，有时折断竹子当马骑，一路横冲直撞。忽然又模仿起了参军戏，扮演参军，效仿参军的声音叫唤苍鹘。又走到纱灯的旁边，学着大人的模样深夜叩头礼佛。举起鞭子牵取蛛网，低下头喝花蜜。扑蝶、以柳絮为戏，动作轻快。在台阶前遇到姐姐，跟她比赛六甲却总是输。硬是跑过去翻弄她的镜匣，拔掉镜匣上的铜铰链。姐姐抱他离开，他挣扎反抗倒在地上不肯起来。即使对他发火，也不能约束他。吐唾沫擦琴，弯腰拉住窗户上的窗纱擦抹，让琴如新。有的时候看父亲临写碑帖，直直地站着膝盖都不动一下。请求用古锦裁剪书衣，卷书用的玉轴也想讨过去。要父亲写春胜，知道立春的日子最适合祝春好的吉语。斜卷的纸张像芭蕉未展，低传过来的笔像未开的辛夷花。父亲从前喜欢读书，刻骨著述作诗。如今面容憔悴接近四十，身上没有肉特别害怕蚤虱叮咬。你千万不要学父亲，读书以求应试做官。司马穰苴的兵法，黄石公传给张良的《太公兵法》，学习这些可以成为帝王之师，不需要依靠儒家琐碎的经义知识。何况如今的西北地区，羌戎正在叛乱，征伐和安抚都毫无作用，一直将就下去恐怕会成为难以治愈的痼疾。衮师你要快快长大啊，只有入虎穴才能得虎子。你应当以军功封侯，不要死守着一部经书。

【赏析】

西晋左思写过一首《娇女诗》，描写两个小女儿稚气活泼的情态，诗歌结局“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更是让人忍俊不禁，充满生活情趣，流露出左思对两个女儿的怜惜。李商隐的《骄儿诗》虽在命题、写法上有意仿左思的《娇女诗》的叙事手法，但在立意上，却是“意在情先”，不仅描绘出骄儿的聪慧、顽劣，而且由“请爷书春胜”自然过渡到“爷昔好读书”，抒发自身忧谗畏讥、沉沦下僚的悲惨境遇，流露出对骄儿衮师未来的担忧，希望他勿继父业，盼望他能学兵法、习权术，以建功立业。

诗歌可分为两部分，开篇至“辛夷低过笔”，写骄儿的秀美无匹以及天真活泼的情态，流露出身为其父的骄傲神态。“爷昔好读书”至诗末，因衮师而感慨自身境遇，忧心国事，自己前行无路，害怕衮师步其后尘，充满担忧的同时也给予了无限的期待，显露出慈父本色。

“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开篇明义，总起全诗，洋溢着诗人对衮师的浓烈喜爱，清通简淡而情感真挚，有魏晋之风。“文葆”四句反用陶潜《责子》诗，夸赞衮师的聪慧、懂事，承开篇之“秀”。典故化用自然，如从己出。“交朋”六句通过朋友对衮师的褒扬，侧面表现出衮师容貌俊秀，承开篇“美”字。“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看似自谦之辞，实乃暗自得意，且暗含“秀美乃无匹”与“欲慰衰朽质”的对比，末尾感时伤逝，告诫骄儿勿守经帙之语皆伏笔于此。

“青春妍和月”至“辛夷低过笔”，诗人采用白描的手法，通过骄儿的各种活动和动作，勾勒骄儿天真活泼的情态，充满爱怜。通过骄儿呼朋引伴、绕堂穿林，写其天真活泼。剪裁衮师模仿大人接待客人、叩头礼佛、仿客人推门而入、模拟客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态等场景，突出他尤善摹拟，机灵顽皮。“仰鞭罥蛛网，俯首饮花蜜。欲争蛱蝶轻，未谢柳絮疾”，刻画他动作敏捷，充满灵气。六甲输给阿姊后，“报复”阿姊而且耍赖的行为，更让人哭笑不得。“有时临看书”等六句写衮师喜爱读书，心神专一，呼应开篇“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目睹这一切的诗人心中的爱意可想而知。

稚气的、可爱的、顽皮的、热闹的衮师，让诗人的心灵得到了无限慰藉。然而当衮师静下来，流露出对诗书琴棋的无限兴趣时，诗人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笔触亦由叙述描写衮师的外表、心理转向诗人的内心独白及对衮师的劝诫，转承自然，了无痕迹。在他看来，通过科举应试来建功立业，这是一条注定没有结果的道路，诗人叙及自身遭遇，絮絮叨叨，愤慨、悲哀以及希冀等情绪一股脑儿倾泻而出，凝聚其中不仅是厚重的父爱，更是诗人自己沉甸甸的人生。全诗轻松中带着沉重，衮师之于诗人，大概是苦难人生中的一抹亮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