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指甲里藏着什么》刘绪贻杂文

长指甲里藏着什么

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

一直到目前为止，人类学家大多认为：人是由动物演化而来的；而且，人类的祖先，和高等动物猿猴类的祖先，在某一演化阶段，大约是同一种动物。（从前认为猿猴是人类的祖先，现在由于地底掘出的许多证据，人类学家认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现在的看法，认为猿猴和人类大约只是从表的关系）所以现代的人，和猿猴之间，尤其是无尾猿（anthropoids）中的黑猩猩（chimpanzee）和大猩猩（gorilla）之间，不独体格结构、感觉血液等几乎完全一样；就是心理作用，也只有程度上的不同，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对于人类和动物心理做过比较研究的人，发现黑猩猩的心理作用，和三四岁的小孩的心理作用，完全一样）

既然人类和猿猴是由同一种动物演化而来的；而两者的结构与功能，又大体上极其相像，那么，为什么人类能向前迈进如此一大步，超过其他各种动物，创造文化、统治世界呢？大体上说，这是因为人有四个特点：一是直立的姿势；二是人能用手，或者更严格地说，是因为人有一个对峙性的大拇指；三是人的脑，尤其是前脑，特别发达，超过了其他各种动物的脑；四是人有带音节的语言（articulate language）。这四个特点，又可以其彼此间相互关联的程度，分为两组：直立的姿势和手属于一组；特别发达的脑与有音节的语言属于一组。每一组中的两个特点的关系是最密切的。比如说，人要有直立的姿势，才能灵活地运用他的手；要有有音节的语言，才能尽量发挥脑的潜在的功能。前两者的相关性是很明显的事，用不着详细地加以解释。后两者的相关性，则可以用未开化人（feralman）作例来说明。所谓未开化人，大约有两种：一种是从小便和兽生活在一起的；另一种是从小便离群独处的。因为这种关系，他们没有学会说话，因此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的思考，也没有普通人的各种感情，甚至于脑的发展，也不及一般人的大。由此可见有音节的语言之运用与脑的发展的关系是如何的密切。事实上，平时我们说“用脑”或“用思想”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用无声的语言在说话的时候。没有语言，脑的活动或思想的活动是不可想象的。

从演化的历程来看，也许人类是先学会用手，有了手，他才可以制造各种工具，克服自然，战胜野兽，慢慢地变成世界的主人。不过，仅仅有手还是不够的，因为制造工具，尤其是比较复杂的工具，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或是人生来就会的。假如没有语言传递那些与工具制造相关的知识，则人类不能，至少是不易，利用前人或者是同时代其他人制造工具的成绩；每一个人，在他和自然与野兽争斗的途径上，都是从头走起，这样人类的进步一定会是很慢很慢的。也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再加上其他的因素，后来人类便慢慢有了语言。有了语言以后，知识的传递与积聚才成为可能，人类才能利用前人或者同时代其他人制造工具的经验，在征服自然与野兽的途程上，不必再从头走起，可以站在别人的成绩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换句话说，就是可以制造更多更巧更复杂的工具。这是人类演化史上手与脑第一次最有意义的合作。到了语言演化成文字以后，因为知识传递与保存的方法愈来愈便利而有效，人类利用前人或者同时代其他人制造工具的经验，愈来愈容易，所以这种手脑合作的趋势，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上面所说，也许给读者一种印象，以为所谓手脑合作，不过是一方面的。仅是脑的运用增进了手的运用的程度。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因为有了更多更巧更复杂的工具以后，人类一方面需要更巧更复杂的语言文字以传递关于这些新工具的知识，另一方面也使语言文字变得更巧更复杂成为可能。比如说，要成千的零件才配成一架飞机，飞机工程师要想造一架飞机，一定得有这成千的零件做基础。所以说，手的运用也一样可以增加脑的运用程度。

由于这种手脑相互为用的缘故，人类才逐步地（虽然是很慢的）创造出辉煌灿烂的文化，战胜了其他所有的动物，变成了世界的主人。

二、手脑的偏废

人类虽然由于手脑的合作战胜了自然，征服了其他各种动物，变成了世界的主人，但是，这种合作的过程往往是自然的，是下意识的，包含着很多机遇的成分。因为这个缘故，它的进展并不是加速度式的，有前进、有停滞，甚至也偶有倒退的时候。换句话说，人类手脑合作的程度，因时因地而不同。合作愈紧密时，人类主宰世界的进程愈快，随着合作程度的降低，其进展的速度也减慢，到了手脑各自为政时，便是人类在克服自然的道上开始停滞的时候。

人类的手脑，为什么会各自为政呢？我们的看法，大约是由于知识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化，尤其是基于社会阶级的分化的结果。所谓知识劳动，大体上说，便是用言语文字做工具的思想活动；所谓体力劳动，大体上说，便是用锄头、斧头以及其他各种工具、机器等，以与自然奋斗的“胼手胝足”的活动。由我们上面所说，这两种活动合作愈无间，人类愈成为世界的主人。但是，在世界上各个文化之中，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只要是知识劳动和体力劳动有分化的现象，手脑的合作往往便成为不可能，至少是极不容易的。这又是什么缘故呢？从体力劳动者的立场来说，有些像孟子所说的“挟泰山以超北海”，是做不到的；从知识劳动者的立场来说，有些像孟子所说的“为长者折枝”，是不愿意做的。这种说法，是细心的读者在日常生活之中可以证验的。比如说，在工厂里工作的工人，在田间工作的农人，在办公室和家庭工作的人，他们一天到晚为生活忙碌，还有闲暇从事思想活动吗？何况，思想活动还要有长期语言文字的训练做基础呢？可惜的是，这些没有闲暇从事思想活动的人，正是那些用各种工具和自然奋斗的人。他们也许一生种棉花，但没有基本知识和闲暇去研究棉花的习性、品种，及其与天候、土壤等的关系，以改良棉种，增加棉花生产；他们也许一生用滑轮浇水，用杠杆推磨，用斧头和锯子等制造滑轮、杠杆，但没有基本知识与闲暇去研究滑轮、杠杆、斧头、锯子等的原理或特性，以推广并加大其用途；他们也许一生以捕鱼为业，但没有基本知识与闲暇去研究鱼的习性与品种等，加强人类对于鱼的繁育与行为的控制。种棉、浇水、推磨、捕鱼和运用斧头、锯子的人如此，其他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也是一样，就是他们拥有从长久工作经验中得到的关于棉花、滑轮、杠杆、锯子和鱼等的知识，也不能把它有条理有系统地记录下来，给其他地域或者后来的人利用。老农夫对于天候的知识，老猎人对于鸟兽的知识，往往和他们的生命同时完结，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所以多用手的人，往往没有很多用脑的机会。原始人民有科学的知识而没有现代的科学，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反过来说，读书的人，是有基本的知识和闲暇研究棉花、滑轮、杠杆、斧头、锯子和鱼等一类事物的，但是，只要是有读书人的社会，尤其是工业不发达的有读书人的社会，读书人在社会上往往有很高的地位（为什么读书人在社会上往往有很高的地位，我们此地因为篇幅关系，不拟加以讨论）。看不起那些体力劳动的人，也就是看不起那些直接以手去和棉花、滑轮、杠杆、斧头、锯子和鱼等接触的人。他们不愿意亲自动手在地层中去敲化石来研究它所包含的意义；不愿意用刀去剖开小鸟看它的体格结构；不愿意用钉耙挖土去寻蚯蚓看它在土里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不愿意自己动手去烧开水以观察蒸汽的力量，因为这样做，便有失他们的身份。其结果，他们用脑或者用思想的对象便难及于自然；不了解自然的因果法则，所以他们在人类克服自然的过程之中，便没有什么贡献。这种愿意用脑而不愿意用手的现象，小而言之，葬送了人类发展自然科学的机会；大而言之，葬送了自然赠给人类征服野兽与控制他自己的两大工具——手与脑之一，其所造成的损失，是不可计量的。

三、长指甲里藏着什么

西汉以来，读书人在中国社会上的地位愈来愈高，他们慢慢养成一种看不起体力劳动者的习惯，形成一种特殊的阶层，和那些直接用手去制造工具以征服野兽与自然的人，离得愈来愈远，因此，他们对于体力劳动，尤其是“手的运用”的本身，也养成一种鄙视的态度。其结果，他们的知识活动，简直得不到手的帮助，只剩下一种单纯的脑的活动。不过，我们知道，脑是不能凭空活动的，语言文字以外，还得有经验作基础，既然中国读书人从小时候起便几乎与“手的运用”绝缘，所以他们除笔墨纸张而外，压根儿便没有应用工具的经验，更不用说用工具去克服自然了。这是中国虽然有科学的方法（有些人对清初朴学家的治学方法认为是科学的方法）而没有自然科学的比较直接的原因。

这种手脑分家的趋势，到了宋儒明儒手里，尤其是陆象山、王守仁等人手里，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因为宋儒明儒所孜孜不息以追求的，是他们所谓的“道”或“天理”，而他们，尤其是陆、王等人，“明道”或“明天理”的方法，大体上离不开“诚”“敬”二字，他们认为最好的方法是“静坐”与“反省”。所以一直到今天，我们如果读宋、明道学家和心学家的著作，玩味他们为学做人的方法，还可以在我们的想象之中，活活地画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学究式的人物来，很有些像没有手的瘫子。我们新旧书上，有几个从前读书人的画像不是看不见手的呢？英国研究经济史的学者托雷（R.H.Tawney）说：“中国的农夫，在欧洲人用木器的时候，便用铁器耕田，但到了欧洲人用钢的时候，中国农夫仍然用铁。中国，也像她的农夫一样，把一种经济制度与社会组织发展到了一种很高的水准，但不求改进。”其实，不独是不求改进而已，我们还有许多工具制造的知识，沉没在历史的海里，不可复得。比如张衡的浑天仪和地动仪，便是很好的例子。这种长期的停滞，甚至偶然的倒退，便是由于我们从前的知识分子不知道利用手的缘故。欧洲人由用木进步到用钢，便是由于培根以来，他们知识分子有意识地利用手的结果。

我们在《知识生活的偏向》一文中也说过，变成知识分子的过程，也便是脱离生产劳动的过程，既然知识分子在中国社会上的地位高，所以一个人脱离生产劳动的程度愈高，其社会地位也愈高。因为这个缘故，那些表示一个人脱离生产劳动的程度的标记，如“多愁多病身”、白脸、嫩手等，便也表示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从前的人，为了要在人前提高自己的地位，往往把袖子做得长长的，指甲蓄得长长的，好像是要告诉人家说，他平日并不用手劳动。现今的人，看见别人指甲长了，只觉得里面藏污纳垢，而不知道从前的人的指甲里，还藏着一个令人十分惋惜的故事，这个故事，便是我们上面所说的，两千年来我们的知识分子，辜负了自然给我们的两大恩赐之一——手，在超越其他各种动物，统治世界的道上，造成了长期的停滞，甚至偶然的倒退。百年以来，我们的新知识分子，虽然受了西洋文化的影响，在形式上把手从袖筒里拿了出来，把长指甲剪掉，但在下意识里，似乎许多人还蓄着长长的指甲，阻碍他们用手的热忱，这只要看我们许多新知识分子，一遇到电灯坏了、窗子破了等类小问题时，束手无策，或者显出不屑于动手修理的态度，便是明证。今后，如果我们不想在征服自然与其他各种动物、走向世界主人的道上前进则已，不然的话，我们便应当从下意识里剪掉我们的长指甲，彻底地使手脑合作。

（1948年10月21日于珞珈山，载《黎明前的沉思与憧憬——1948年文集》）

注：R.H.Tawney.Land and Labor in China.London：Buccaneer Books，1937，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