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墓
牟 融
落落长才负不羁,中原回首益堪悲。
英雄此日谁能荐,声价当时众所推。
一代高风留异国,百年遗迹剩残碑。
经过词客空惆怅,落日寒烟赋黍离。
将生命的大悲痛消解在历史的断层中,司马迁,用一部《史记》找回男人的尊严。
蚕室温暖如春,司马迁却周身寒彻。在这间专供阉割之人疗伤的斗室中,一盆炭火伸出无数条火舌,舔热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当形容枯槁的司马迁艰难地转过身来与这盆炭火对视,他却无法从升腾的烈焰中读取到一丝的温暖,相反,倒更让他想起那把烧红的刀子。那是一把怎样的刀子啊,它阉割了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同时也阉割了一个史官说真话的权利。目光失神的司马迁不愿再追问自己为什么会身陷刀俎之间,但朝堂上那冰冷的一幕却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在不久前,阴山的狂飙变成一缕轻飔,汉武帝把玉如意摔得粉碎:他可以接受一个将军的杀身成仁,但不能容忍一个懦夫的背叛。皇帝的脸色就是一次朝会的主题,当可怜的李陵被定性为叛国者,朝堂之上开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阴冷,人们都在对这个叫李陵的叛将竞相诋毁,落井下石,就连李陵的几位好友也没有站出来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在这样一种众口铄金的语境中,太史令司马迁的出现是如此不合时宜,他为李陵的辩解是:这是一支孤军,最后寡不敌众情有可原,而李陵的投降可能只是诈降,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打探匈奴的虚实……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无法说清李陵是否是在全家被抄斩的那一刻黯然收回了远眺故乡的目光,但我想说,李陵在收回目光的时候,一定在留恋一个人,这个人专心修史,与他素无交往,甚至连一杯酒都没有喝过,但正是这个人的声音,成为了当时朝堂上唯一拯救自己的声音,而也正是这个声音,让这个人从此失去了做男人的权利。司马迁不会明白,史家秉笔直书的范围仅限于历史,并不包括当世,当真话孤立地存在于一片诽谤之中,真话就会成为通敌的最好证据。刀子烧红了,司马迁的下体已经空空如也。
伤口还在流血,炭火的光焰在司马迁眼中渐渐模糊起来。是的,生命正在暗淡,原本静谧的四周仿佛一下子充斥着那么多狰狞的面孔和恐怖的笑声,挤压在角落中的自己竟是如此孤立无援。司马迁神情悲怆,捻一下长须,他已经感到了一种生命的飘落,这种飘落是如此沉重,当它砸在地上的时候,所有关于男人的符号已经与这位正值盛年的太史令无关。
“真的没有出口了吗?”冥冥之中,一个声音从蚕室狭小的天窗传进来,直到此时,身心俱疲的司马迁才发现在自己的头顶还有一道微弱的天光。没错,这是家父司马谈的声音,正是这样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伴随自己走过少年和青年时代,在踏察民俗民风的时候,在翻阅历史典籍的时候,这个声音都成为自己前行的动力。“真的没有出口了吗?”如今,当这个声音再次喧响于耳畔,司马迁突然觉得每一根神经都要跳出来。是的,出口在哪里?作为男性的出口此时正插着一支屈辱的鹅毛管,而思想的出口不是还没有被封闭吗?手中的《史记》才刚刚开了个头,为什么不能将对生命的追问融进历史的断层中呢?大历史没有边界,有边界的只是言说的尺度,谁将尺度放得更宽,谁便会获得更多思想的自由。想到此,司马迁骤然觉得头顶那扇狭小的天窗已经开始射进更多的阳光。
奇迹在司马迁走出蚕室的第八个年头出现。生命的悲怆与尘封的历史淬炼成一把坚利的刻刀,司马迁将自己的名字力透七尺深的土层。没有人敢对这部由一位阉人完成的史学巨着抱以任何的轻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语)司马迁不仅把五十二万文字统统打上生命的烙印,矗立在哲学、天文、地理、经济、政治、军事等诸多学科的出口,更重要的是,他保持了当年在朝堂上直抒胸臆的勇气,将汉武帝的文治武功和穷兵黩武熔成一枚铜币的两面,镶嵌在《史记》的扉页。是的,在铁一般的文字中,失去男身的司马迁找到了一种后世无数男人无法企及的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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