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丰乐亭记》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丰乐亭记①

【原文】

修既治滁之明年②，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③。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④，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也，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铲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⑤。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⑥，以乐生送死⑦。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⑧。

【注释】

①丰乐亭：在今安徽滁州城西丰山北，是欧阳修被贬滁州后建造的。苏轼曾将《丰乐亭记》书刻于碑。《舆地纪胜》：“淮南路滁州：丰乐亭，在幽谷寺。庆历中，太守欧阳修建。”

②滁（chú）：滁州，古地名。明年：第二年，即庆历六年。

③滃（wěng）然：形容水势盛大的样子。

④五代：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干戈之际：此指战争之时。

⑤遗老：指经历战乱的老人。矣：了。

⑥畎（quǎn）亩：田地。

⑦乐生送死：使生的快乐，礼葬送死。指过太平日子。

⑧涵煦（xù）：滋润养育，滋润教化之意。意在颂扬宋王朝功德无量，滋养万物。深：久远，深远。

【译文】

我担任滁州太守以后的第二年，夏天时，刚喝到滁州的泉水，就觉得格外甘甜。于是向滁州人询问这泉水的发源地，原来就在距离滁州城南面一百步的近处。它的上游是丰山，高耸矗立而又奇特；下面是一处深谷，颇为幽暗高深地潜藏在那里；中间就有一股清泉，水势汹涌，向上喷涌而出。我上下左右一番观看，很是喜爱这里的风景。因此，我就叫人疏通泉水，凿开石头，开拓空地，建造了一座亭子，从此我就可以和滁州人在这美景之中往来游乐了。

滁州在五代混战的时候，是个使用武力奋力争夺的地域。过去，太祖皇帝曾经率领后周兵部在清流山下击溃李景的十五万军队，在滁州东门外的战役中活捉了他的大将皇甫晖、姚凤，于是就此平定了滁州。我曾经考察过滁州地区的山水，按照记载查核过滁州地区的图籍，登上高山来眺望清流关，想在此寻找当年皇甫晖、姚凤被擒获的地方。可是，当时的老人都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天下太平的时间太久了。自从唐朝的政权败落，天下四分五裂，英雄豪杰们全都起来争夺天下，到处都是敌对的政权，哪能数得尽呢？到了大宋朝接受天命，有了圣人的出现，普天下就得到统一了。以前凭靠险要地势割据一方的政权，都被铲平消灭。在一百年之间，茫然间只看见到处是山高水清的风光；想要询问那时的情形，可是当年的老年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今，滁州地处长江、淮河之间，是乘船坐车的商人和四面八方的旅游者所无法抵达的地方。百姓活着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安心地耕田播种，满足于穿衣吃饭，欢乐地过日子，一直到礼葬送死。而又有谁知道这都是皇帝滋润教化的功德，才得以让百姓休养生息，怡然自得已有一百年之久了。

【原文】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①，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②，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③。遂书以名其亭焉。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注释】

①掇（duō）：拾取，采取。荫：荫庇，乘凉。

②岁物：一年的收成。丰成：丰收；丰收的成果。

③刺史：官名，宋人常作为知州的别称。欧阳修此时为滁州知州，根据习惯自称为刺史。

【译文】

我来到这里，喜欢这地方的僻静，而且政事清简，也喜爱这里风俗的安恬闲适。在山谷间找到这样的甘泉之后，于是每天同滁州的人来这里游玩，我们抬头可以仰望高山，低头可以听到泉水潺潺的弦音；春天能采摘幽香的鲜花，夏天可以在茂密的乔木林中乘凉，春风秋霜过尽、寒冰飞雪来临之时，更鲜明地显露出它的清肃秀美，四季的风光，没有不令人喜爱的。另外，还要庆幸人们因为当年谷物丰收所带来的喜悦，故而才乐意与我同游。因此我根据这里的山脉河流，道出了这里风俗的美好，让民众知道能够安享丰年的欢乐，正是因为有幸生于这太平无事的年代。勤于宣扬皇上的恩德，以此与民众共享欢乐，这都是刺史职责范围之内的事。于是我写下这篇文章来为这座亭子命名。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赏析】

欧阳修仕途不畅，时有奸人谗毁，屡次遭贬使他对当朝冷酷的现实有了清醒的认识，历经官场倾轧，使他希图摆脱世俗纷扰，向往恬静的归隐生活。滁州虽然地处偏僻，但民风淳厚，欧阳修被贬至此，倒也悠闲自在，他几乎陶醉于山水美景之中。由于他把“与民同乐”看成是“刺史之事”，所以在这样“安于滋养”的背景下写了这篇散文。

全文可分为三段。首段简介修建丰乐亭的由来，并由自我庆幸到与民同乐，相继在一片欢乐意绪中奠定题旨；第二段通过对滁州历史的回顾与地理位置的简述，并以“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作为小结，歌颂了宋王朝结束战乱之后，使人民安居乐业的功德，同时也是对当时朝纲混乱的暗讽；最后一段呼应篇头，归结主题，往复回还之中，可见他的人生观无比旷达，安于贫乐。

全篇借景抒情，不仅反映出当时欧阳修看破官场、渴望摆脱世俗纷扰，向往归隐生活的心境，同时也体现了他高度概括能力和行文表达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