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文集序
【原文】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①,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②,而集录之以为十卷③。
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④。其见遗于一时⑤,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⑥,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⑦,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⑧。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⑩,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⑪,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⑫。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⑬。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⑭,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⑮。此其可以叹息流涕⑯,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⑰!
【注释】
①苏子美:苏舜钦,字子美,是北宋著名的诗人、古文家,他面对当时的浮靡文风,独立不阿,和穆修一起提倡古文,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者。亡后四年:苏舜钦庆历八年(1048年)去世。此文作于皇祐三年(1051年),前后四个年头。
②太子太傅杜公:杜衍,字世昌,越州山阴人。曾与晏殊、韩琦、范仲淹、富弼同时执政。庆历六年以太子少师致仕,皇祐元年进位太子太傅,故有此称。
③十卷:今本《苏学士集》有16卷。《四库总目提要》云:“修序称十五卷,晁陈二家目并同,而此本乃十六卷,则后人又有所续入。”
④销蚀:腐蚀损坏。销:古同“消”,消散,消失。
⑤见遗:被遗弃,不被重视。
⑥精气光怪:指灵气和发散出来的斑斓光芒。自发见:自己散发出来。
⑦方其摈(bìn)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正当他遭到排挤、受到挫折的时候。摈斥:被排斥。摧挫:受攻击,遭受挫折。穷厄:陷于困境。厄:困窘。
⑧“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三句:这里指攻击、诬陷苏舜钦的王拱辰等人。据《宋史纪事本末》记载,庆历五年,苏舜钦当时任监进奏院,循例祀神,以伎乐娱宾,王曙之子集贤院校理王益柔又在宴席上戏作傲歌。御史中丞王拱辰一向嫉恨范仲淹和杜衍,苏、王皆范仲淹所荐,苏又是杜衍之婿,为了借机攻击范和杜,王拱辰于是暗中指使御史鱼周询、刘元瑜举奏此事,弹劾苏、王等人,致使苏舜钦被革职为民,王益柔被贬为监复州酒税。同席被斥者十余人,皆知名之士。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不能有一点点攻击诋毁之词,也不能掩盖住苏氏文章的光芒。
⑨无恨:不要感到遗憾。恨:遗憾。
⑩尝:曾经。考:考察。
⑪三王:指夏禹、商汤和周武王,他们是夏、商、周三代的开国君主,治国的业绩十分突出。
⑫革:改变。五代:指梁、陈、齐、周、隋五个朝代。余习:遗留下来的习俗。唐初诗文沿袭了五代浮靡纤丽的文风,所以说“不能革五代之余习”。
⑬韩:韩愈,字退之。他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李:李翱,字习之,他是韩愈的弟子,师从韩愈,积极推行古文运动。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复于古:韩愈等人提倡写奇句单行的散文,反对偶句双行的骈文,对文风、文体和文学语言进行了全面改革,主张以秦汉文为宗,所以说“复于古”。这场古文运动主要在元和年间推行和实践,所以称“元和之文始复于古”。
⑭“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以下六句:唐衰兵乱:指唐代衰落,唐末黄巢举行起义,嗣后出现梁、唐、晋、汉、周五代时期。又百余年:这是指由唐懿宗咸通元年(860年)到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年),其间共101年,故称“百余年”。一定:指天下统一。晏然:天下安定太平。几:几乎,接近。
⑮以一酒食之过:因为一场宴席的过失,此指苏舜钦因祭神宴客而被弹劾事。废为民:指苏舜钦被废黜革职为民。
⑯流涕:流泪。
⑰乐育贤材:乐于培养贤德的人才。这全句的意思是说,苏舜钦之死,会使当时处在应为国家乐育贤材职位的仁人君子感到痛惜。
【译文】
我的朋友苏子美去世后四年,我才在太子太傅杜公家里得到他生平所写的文章遗稿,并且将其收集抄录整理成十卷。
子美,是杜家的女婿,于是我又把这部文集归还给杜家,并告诉杜公说:“这些文章,是珍贵的金玉啊。即使被丢弃埋没在粪土中,也不会消磨腐蚀的。尽管现在一时间被遗弃,将来一定有人收藏并且视为珍宝流传给后世的。即使它被埋没而没有显露出来,可是它的精神灵气、奇异的光芒早已常常自动显现出来了,而且任何外物也无法掩盖它。所以当子美遭受排挤挫折、流离困窘的时候,他的文章却早已流传于天下了。即使他的怨家仇人,以及曾经出面极力排挤而将他置于绝境的人,在他的文章面前,则一点都不能贬低诋毁他,或者加以遮蔽掩盖了。通常人的感情,都是忽视近代而重视远古。子美曾经委屈于当世而困窘地生活,他的文章还如此受人重视,将来他的文章流传到后世,该会受到人们怎样的喜爱啊!杜公您可以没有遗憾了。”
我曾经考察过前代文学、政治的兴盛衰落,很奇怪唐太宗将国家治理得兴盛太平,几乎接近“三代圣王”的盛世时代,可是在文章写作方面,却不能革除齐、梁等五代时期浮靡文风的残余习气。此后一百多年,才有了韩愈、李翱这些人的出现,在这之后元和年代的文章才恢复了古代传统。后来唐朝日渐衰亡,战事混乱,就这样又过了一百多年,圣明的大宋兴起,天下得以统一安定,举国上下安然无事。又过了将近百年,古文才开始在今天兴盛起来。自古以来就是天下大治的时候少,而战乱的时候多,幸时的政治兴盛了,而文章有的不能纯正精粹,有的过了很久还是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为什么会如此困难呢?难道不是因为难以得到像子美这样能够振兴文风的人才吗?如果有这样的人,而且又很幸运地出生在太平盛世,世人还会不会为了权贵和重视与否,而去喜欢并怜惜他呢?可叹我的朋友子美,因为一顿酒饭的过失,以致被罢官为民,最后流落异乡而死。这真是令人忍不住叹息流泪之事,同时也替当今那些职责上应该为国家选育贤德人才的仁人君子而感到惋惜啊!
【原文】
子美之齿少于予①,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②,号为时文③,以相夸尚④,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⑤,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⑥,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⑦。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⑧。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⑨,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⑩,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⑪。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⑫,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⑬。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⑭,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⑮。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庐陵欧阳修序。
【注释】
①齿少于予:年龄比我小。齿:年龄。
②声偶:指讲究音韵平仄对偶。擿(tī)裂:割裂。
③时文:此指宋时流行的文体。
④夸尚:夸耀推崇。
⑤才翁:苏舜钦的兄长苏舜元,字才翁。穆参军伯长:穆修,字伯长。曾担任颍州文学参军。北宋初文学家,以散文著称,是宋代古文运动的先驱。
⑥杂文:这里指古文。非笑之:讥笑他们。
⑦下诏(zhào)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皇帝颁布诏书,教诲鼓励那些学习文章的人要革除时文之弊、要接近古人文风。讽勉:教诲鼓励。近古:指接近古代,即学习古文。一作“趋于古焉”。
⑧特立之士:指志行卓越,与众不同的人。
⑨长史:州府属官,无实际职掌,只是闲散之职。卒:死亡。
⑩昂然:高傲。即之:靠近他。温温:和蔼可亲的样子。
⑪意不在子美:意思是说王拱辰等人诬陷、弹劾苏舜钦,意在打击杜衍、范仲淹等人。
⑫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指想要以苏舜钦之事为根由而受牵累的那些人。
⑬列于荣宠:列于受宠重用的荣耀地位。
⑭同时饮酒得罪之人:指那些曾经参加宴饮的人,有王洙、王益柔、吕溱、宋敏求、蔡襄、刁约等人。
⑮亦被收采:那些人在事件平息后均复职,所以说“亦被收采”。进显:职位晋升,地位贵显。
【译文】
子美的年龄比我小,可是我学习古文的时间,反而在他之后。天圣年间,我在有司参加科举进士考试,见到当时学习写文章的人,按照要求务必追求文辞声调对偶和摘取古人文句才算好文章,并称之为“时文”,还以此相互夸耀推崇,唯独子美和他的兄长苏才翁以及穆参军写作古体诗歌和杂文,当时的人都很惊奇并且都在非议讥笑他们,但子美却不去理睬那些人。不过从那以后,皇帝担忧时文的弊端,于是发布诏书,勉励学写文章的人要革除时文之弊、学习接近古人文风。从此那种推崇时文的风气才渐渐停止,而学写文章的人也稍稍趋向古文了。只有子美在全世界的人都不写古文的时候,他还始终独自坚守,不受世俗的趋势取舍牵绊,真可以称得上是个具有独立见解的人了。
子美的官职升迁到大理评事、集贤校理就被废黜撤职了,后来担任湖州长史直到死去,享年四十一岁。他的形貌奇俊魁伟,看上去很高傲的样子,可是接近他时就会感到非常和蔼可亲,相处时间长了就会更加令人喜爱仰慕了。他的才华虽然很高,但是别人对他也不怎么嫉恨,那些攻击他,而且把他排挤走的人,其实用意不在打击子美本人。后来完全仰赖皇上聪明仁圣,凡是当时被指名而且受到排斥的人,从两三个大臣往下,所有想借苏子美事件为根由而受到株连陷害的人,全被保全下来了,现在都得到了皇上赐予的荣耀与恩宠。虽然当年跟子美一起饮酒的人获罪,但很多都是闻名一时的杰出人物,所以现在也都重新被收录选用了,进身在朝廷上担任显要职位。唯独子美不幸死了,这难道不是他的命运吗?真是悲哀啊!
庐陵欧阳修序
【赏析】
苏子美是北宋著名的诗人、古文家,曾和文学参军穆修一起提倡古文,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者。在围绕“庆历新政”的政治斗争中,苏舜钦受到守旧派的攻击、诬陷,被贬黜而归,不幸早亡。这篇文章是欧阳修在整理、编集亡友苏舜钦遗稿之后,怀着无比思念之情而写的序言,高度赞赏了苏子美的文学价值,怜惜其不幸遭遇,在为朋友鸣不平的同时,也对那些守旧派传达了一种无比愤慨之情。
这篇序言首先简略交代了编辑《苏氏文集》的过程。先从文学角度对苏氏作了极高的评价,字里行间无不充满着赞赏之情。然后站在政治盛衰与文章盛衰的角度,欧阳修没有直接给出结论,而是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至此使读者了解了苏舜钦倡导古文运动所经历的人生遭遇。为了加深哀其不幸的艺术效果,欧阳修又站在国家的角度再次感发沉重的哀叹:这样一位不随波逐流,引领文学潮流之人却要遭受罢黜的命运,最终抑郁而亡,怎能不令人扼腕痛惜?在此段文字里,作者既申之以理,又动之以情,使情理交融。
结尾通过回忆好友生前的音容笑貌,表明了如此和蔼可亲、奇伟杰出的一代英才,却不幸死于政治斗争的旋涡中,实在令人惋惜不止。尤其写到所有因此案受到牵连之人“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唯独子美“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之时,心中的愤慨之情如同江河翻涌而出,带着无比悲壮远去。至此,序文在这沉痛的哀悼声中结束,却留下了斩之不尽的悲鸣,更有无尽的社会反思。
全文把叙事、议论、抒情融为一体,一唱三叹,不仅慷慨激昂,而且极富文学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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