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徐无党南归序
【原文】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①。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②,逾远而弥存也③。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④;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⑤,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⑥,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⑦,况于言乎?
【注释】
①一:指一切,全部,都。澌(sī)尽:全部消失。澌:尽。泯灭:指形体痕迹等全部消灭,消失。
②不朽:此处引申为不可磨灭。朽:此指身虽死而言论、事业等依然长存。
③逾:通“愈”,越,更加。弥存:长久存在。弥:指久、远之意。
④有得:指能取得成功。焉:语气助词,无实意。
⑤颜回:曹姓,颜氏,名回,字子渊,鲁国人,春秋末期鲁国思想家,孔门七十二贤之首,是孔子最得意的门生。
⑥陋巷:简陋狭小的巷子。肱(gōng):指胳膊。
⑦固:固然。待:凭借。
【译文】
各种草木鸟兽被归类为“物”,而世间众人被归类为“人”,人和物生存在世时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在死亡面前却很相同,都会变成腐朽状态,直到消失殆尽罢了。而众人之中,有一些堪称圣贤之人的,他们也要面对这种从生到死的历程,然而只有他们才有与各种草木鸟兽,以及众人有所不同的地方,他们虽然死去了,但他们的精神、功业不可磨灭,而且时间再久也能长久留存。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圣贤,就在于他们能够修行自身的德行,建立功业,能让世人看到他们著书立说,正是这三者成就了圣贤之人,所以才能死而不朽,而且能够长存于世了。
一个人若能努力修炼个人操守的话,一定能有所成就;若想倾力于建立自身功业,会有获得成功的时候,但也有不能获得的,可见其是受外界因素影响的;若想行文传世、著书立说的话,则被个人天赋所约束,又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之分了。有些人能建立功业,却未必能有著作可以流传于世。从《诗》《书》《史记》等著作所记载来看,那里面的人,难道都是善于著书立说的士人吗?至于那些已经修炼了高尚德行的人,但没能建立功业,也没能著书立说的,也是可以流芳百世的。孔子的弟子中,有能参与政事而建立功业的人了,也有能著书立说的人了。就以颜回为例吧,他就是一个睡卧在陋巷穷宅,时常蜷曲四肢忍饥挨饿的穷人罢了,就是后来与大家住在一起时,在与他人相处时也是整天沉默寡言如同一个愚钝之人。然而在当时孔子门生中,众多弟子都极其推崇尊重颜回,自认为无人敢与他相比。而且就算是后世千百年来,也没有人能在德行操守上胜过颜回的。从颜回能够永存不朽的原因来看,固然不是凭借于能够置身于建立功业上,更何况是著书立说呢?
【原文】
予读班固艺文志①、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②,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③,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④?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⑥,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⑦,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⑧,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注释】
①班固:字孟坚,东汉史学家、文学家,扶风安陵(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人。艺文志:《汉书·艺文志》,是汉代时期出版的图书,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目录学文献。这部最早的系统性书目,是班固撰写的,简称《汉志》。属于史志书目,《汉书》十志之一。
②不可胜数:数也数不过来。形容数量极多。胜:尽。
③工:工巧。矣:了,语气助词。
④汲汲营营:形容人急切求取名利的样子。
⑤恃(shì):依赖、依靠的意思。
⑥东阳徐生:徐无党,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人,师从欧阳修学古文,皇祐五年(1053年)进士及第,为作者编撰的《新五代史》作过注释。
⑦文辞:指文章。日进:每天都在进步;日渐进步。
⑧予:我。欲:想,希望。摧:摧折;挫伤。
【译文】
我曾读过《汉书·艺文志》、唐《四库书目》等著作,看见当中所列举的,自从上古三代秦汉以来至今,有著作流传的士人,其作品多的能达到百余篇,少的则有三四十篇,其中这样的文人多得数不胜数,然而大部分的作品已随时间而散失消亡,至今只存留不到百分之一二而已。我暗暗悲叹这些作者,他们的文章足够华丽了,语言文字足够工巧了,但如今与花草树木的繁盛随风飘散没有什么区别,就像鸟兽美好的鸣叫掠过耳边一样了。他们创作时竭尽心力,这又和世人为生活急切求取名利的样子有什么分别呢?而且到最后,也是或早或迟地面对死亡,他们的情况和草木、鸟兽、世人一样,全部归于泯灭消失。那么你就会说那“立言”实在是不能依赖的。可如今追求学问的人,他们没有不羡慕古代圣贤能够名声不朽的,可是只知道用一辈子功夫在著述文字之间的,都是极其可悲的人了!
东阳徐生,年少时便跟随我学习古文,所写的文章很好,已经颇得别人称赞。你学成离去后,与那些士子到礼部应考科举,得以名列前茅,因此而名声显著在人前。你的文章日渐进步,有一种如同泉水涌出山谷的气势。不过,我还是希望借本篇文章挫一挫你的锐气,从而勉励你求学之道,因此在你南归之时赠送这篇文章给你,以便告诫你这些肺腑之言。当然,我自己也是相当喜爱为文写作的,因此也要以这篇文章来警示自己一番了。
【赏析】
这篇文章约作于至和元年(1054年),当时欧阳修任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徐无党年少时曾师从欧阳修学习古文,并于皇祐五年(1053年)进士及第,后来曾参与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并为之作过注释,此次南归故里,欧阳修提笔作序赠别。
文章前段提出,圣贤是不同于草木、鸟兽、众人的,因为圣贤是“虽死而不朽,愈远而弥存”的。他们之所以被人尊为圣贤,长存不朽,是由于他们曾经立德、立功、立言。这里指明立言为三不朽之一。首先提出“草木”“鸟兽”“众人”三者都无法逃避同归灭亡的自然规律,然后从“众人”中突出“圣贤”,表述了他们独异于万物生命意义所在的原因。接下来列举颜回、班固之所以被后人推崇尊重的事例,以及下文提到的自己曾读过《汉书·艺文志》、唐《四库书目》等著作所见到的现实现象,都是在围绕文章主旨加以论述。
本文所说的“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就是常言所说的立德、立功、立言。全文用了一半篇幅,论三者之所以为不朽,并将“修之于身”,也就是将“立德”放在最高地位,将“见之于言”排在第三位,似乎有重道轻文的意思,但这篇文章的主旨,又不在权衡文与道之间的轻重,而另有其深意所在。因此,文章结尾用“亦因以自警焉”,暗暗透出个中深意,同时也表明了自古以来“文辞者”所面临的共同悲哀所在,因此发自肺腑地以此警示徐无党,也是在自我警醒。
这篇文章结构紧凑,前呼后应,回环往复之中呈现出一股情感的旋流,使这篇文章更加逆折有力,理据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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