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
褪花新绿渐团枝,扑人风絮飞。
秋千未拆水平堤,落红成地衣。
游蝶困,乳莺啼,怨春春怎知?
日长早被酒禁持,那堪更别离。
题解
这首词《花庵词选》题为“春晚”,根据学者考证,大致作于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春暮。它与《踏莎行》(雾失楼台)、《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等词创作于同一时期,当时作者贬谪郴州。词中表达惜春伤别之情,风格蕴藉婉曲。
【句解】
褪花新绿渐团枝,扑人风絮飞
暮春时节,花儿已残落,褪去鲜艳的色彩,而新生的绿叶却日见茂盛,渐渐长满枝头,此消彼长,意味着不知不觉之间已到春末夏初时候。“褪花”,花朵萎谢褪色,也就是苏轼《蝶恋花》词中所说“花褪残红”之意。柳絮点点,随风飞舞,扑打在行人身上脸上。北宋词人晏殊《踏莎行》(小径红稀)词有句云:“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似怨似嘲,把春风、杨花拟人化,颇有韵味。本词同样用了一个“扑”字,使得漫天飞舞的柳絮顿时生动起来,仿佛故意与行人为难。杨花就是柳絮,也就是苏轼《蝶恋花》词中“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柳绵”。
秋千未拆水平堤,落红成地衣
荡秋千是春季里女子喜欢玩的游戏活动,这个时候她们充满活力,引人注目。秋千架往往是陪衬女子倩影芳容的绝佳道具,并且成为词人审美联想和间接抒情的对象。比如苏轼《蝶恋花》词“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就生动地展示了这种心态。至春末夏初之间,花残红消,春色渐老,女子也失去了荡秋千的兴致,一般将其收拾起来以待来年。词人漫步在水池边,虽然还有未拆除的秋千架,但已无人在那里嬉戏;被冷落的秋千,已隐隐诱发词人的惜春、怀人之情。池中新涨高的绿水已与堤岸相平,越来越多的花儿已不在枝头,而是凋落在地上,厚厚地堆积着,如同铺了一层地毯。“地衣”,即地毯,如唐白居易《红线毯》诗:“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又李煜《浣溪沙》词:“红锦地衣随步皱。”南宋词人辛弃疾在《粉蝶儿》(和晋臣赋得落花)中,也将厚积的落花比作地衣:“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褪花、新绿团枝、风絮扑人、落红厚积,都是春夏之交典型的节候景象,也是古典诗词中屡见不鲜的场景,但秦观以最洗炼的词句将其精确表现出来,仍给人以造语新奇明媚之感。
游蝶困,乳莺啼,怨春春怎知
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忙了一个春天,到这时候也觉得困倦了,不再那么起劲;而新生的黄莺,随着春光逐渐长大,这时正是卖弄精神的时候,所以它们啼声格外嘹亮。“乳莺”,小黄莺。这两句一写声,一状形,所写的春天景物由静转动。此时词人突然插入一句,吐露心声,表达“怨春”的心情,埋怨它匆匆离去,如离别的人一样就此不见。这一句也表明,词人无人可以相谈,只得将苦闷孤寂的心情向“春”这个空虚的对象倾吐,然而春却是无情无识之物,怨它它也不知道,有哀怨而无人可诉,这才真是悲哀。这样一转,自然而然地将伤春情绪转成了怀人、伤离别的情绪。
日长早被酒禁持,那堪更别离
“日长”,指春天白昼渐长。白昼渐长既是自然现象,也是词人的心理感受,悲苦无聊赖之人,当然更觉得时间漫长。作者另一首《浣溪沙》(青杏园林煮酒香)词中说“乍雨乍晴花易老,闲愁闲闷日偏长”,便说明了心情愁闷时容易觉得“日偏长”。而这样伤春的日子里,词人将自己交给酒来摆布。“禁持”,摆布。酒当然不会自行来摆布词人,这话的意思,还是说他勉强借酒消愁,将一腔愁怀交给酒来摆布。不说以酒浇愁,而说被酒所摆布,益发显出其无奈落寞:明知酒不可浇愁,而仍只能寄望于借酒忘忧,自己骗自己,这是何等的悲哀!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能有同心人在身边安慰他受伤的心,但对一个逐臣来说,这个愿望显然太奢侈了。这样,怨别离的主题也就水到渠成,呼之欲出了。
评解
这首《阮郎归》与《踏莎行》(雾失楼台)创作时间差不多在同时,但风格上各有千秋。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秦观的词境一向以凄婉见长,而《踏莎行》则“变而为凄厉矣”,大有凄情苦绪喷薄而出之感。而这首《阮郎归》就要温婉蕴藉得多。上阕描摹春末景象,不但不露哀苦之意,反而给人一种明媚之感,直到“落红成地衣”一句,才隐隐露出叹惋的意思。下阕开始由静转动,以“游蝶困,乳莺啼”两句做一个过渡,才突然流露出“怨春”的情绪,但直到结尾“哪堪更别离”,这种哀怨情绪仍表现得淡淡的。不过这种淡并不是平淡,而是意在言外,淡而有味,于层层设色、铺垫之中,含蓄表达无限伤痛之意,艺术手法是很高明的。《词菁》评价它“出语新媚,亦复幽奇”,还只是就字面而言。作者另外两首《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池上春归何处),内容、风格与这首《阮郎归》很接近。《草堂诗余隽》评后一首《如梦令》说:“深情厚意,言有尽而味自无穷。”完全可以移用来评这首《阮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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