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
有时无聊,想起那个所谓的哲学终极问题。会无端地问自己: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结果以无解告终。
童蒙时出于好奇,曾缠着母亲问:我从哪里来?那时还不会想“我到哪里去”那么深远。母亲一会儿说是从胳肢窝里,一会儿又说是肚脐眼里。问烦了干脆说,从捕鱼的网船上抱来的。
一年四季,百尺泾里橹声欸乃,过往的网船无数。船摇着摇着,从前舱后舱鱼贯着钻出一串孩子。夏秋间,男娃都剃桃子头,光着屁股;女娃的头发总角成冲天椒,围着一个大红大绿的肚兜。母亲们不紧不慢摇着橹,父亲们在耥螺蛳或下渔网。稍大的孩子,则坐在船头船尾拣螺蛳或鱼虾。还不时朝岸上瞟我们。
我们那儿有抱养孩子的习俗,队里的“一分头”就是从育婴堂里抱来的。因为只付一分钱而得名。船民孩子多,那网船不堪重负,生下孩子送人是常事。船上有那么多孩子,多热闹?不像我家独家野村的,就我一个小孩。问小毛与恩德,他们的母亲也告诉说他们是从船上抱来的。从此,每逢有网船经过,就想:我们真的也是从网船上抱来的吗?那网船上的孩子从哪里来?
村里,我们这批孩子多,后来读书,整整编一个班。平日里,见我们撅着屁股在乡场上顽皮,淘沙,挖烂泥,祖母常嗔怪地嘀咕:看这群一条船上来的傻孩子。
那时村里,总隔两三年生一波,再隔两三年生一波。祖母是专事接生的助婆。逢这样的年份,半夜里常有人敲门。不管刮风下雨,祖母提着行灯出远门,一去就是两三天。每次忙过后,祖母会说,这条船上的一波孩子都下来了。
生孩子像种庄稼似的,也有大年小年。遇到小年,也偶尔有孩子出生。祖母会说,那孩子玩过了头,是上一波落下的,或者说那孩子是过路的船上被挤下来的。那小年出生的孩子,就像最后出壳的落脚鸡雏,落单而轧不了道。
那时乡下生孩子还不兴上医院,遇难产而母婴双亡,或产后母亲亡故留下孤儿也是常事。所以,农家女拖着笨重的身体,往往在田里劳作到阵痛才歇息,图个生产利索。为此,有的则降生在田头、路上乃至马桶里。遇到难产,祖母要在产妇家待上个把星期。回家后精神沮丧,说那孩子的命硬,与母亲相克,是来索命的。就像我祖母娘家的“小眼”,他的眼睛小得像蒲苇的叶勒的细缝。他就没吃过母亲一口奶,从失去母爱的童年,孤苦伶仃地蹒跚向少年,却要背负克母的十字架。但他笑起来很甜。他比我大好几岁,帮他父亲撑航船。每次航船靠岸后,我就找他玩,戏弄他。他脾气好,从未恼过。一点看不出他没母亲,吃百家奶长大的。
我们在一起摸爬滚打中长大,有时免不了吵架打斗、哭鼻子。祖母见了会劝说:你们是一条船上的孩子,都是兄弟,怎么可以这样呢?要成为小朋友、好兄弟。将来相互照应。我们还不懂将来照应是什么意思,但记住了我们是从一条船上来的。以后每逢与邻村的孩子打架,总是帮着自己人。因为祖母说过:你们是一条船上的。
渐渐地,那些琐碎的片段拼凑到一起,我隐隐觉得,人来到这世界上,一定与那条船有着联系。
二弟出生时,我已六岁。那晚,我为将有一个弟弟而兴奋:从此我不再孤单了。我想知道那弟弟是怎么从船上下来的,于是就不肯去睡觉。祖母说,生小孩时,产妇房间里的窗台上、门口边有许多等着投胎的小鬼。它们蜜蜂似的长着翅膀,惹恼了,它们会附着在人身上,人就变傻子,就像后宅的阿初。阿初傻,读了六年老一年级。我四处张望,窗户黑洞洞的,灯火摇曳的门旮旯里,是黑魆魆的影。但没发现那长着翅膀的小人。更因为找不到所谓蜜蜂似的小人,心里更害怕。背上凉丝丝的。无奈间穿过客堂,钻进祖父安全的被窝。
蒙眬间,似乎听得船靠岸的锚链声响,随后是婴儿的啼哭。其实,那晚根本就没有锚链声,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幻觉所致。弟弟降生了。
弟弟是哪条船上下来的呢?带着疑惑,我常常站在桥堍边张望。
那年,百尺泾里是有一条船,它从未离开我的视野。那是条破旧的网船,也许多年没抹桐油的缘故,船帮斑驳而苍白。竹篾编就的船棚已失去了光泽。竖起的桅杆,只是偶尔扯起半帆乌篷,以晾晒洼积的雨泽。船上有一对老年夫妇,佝偻着背脊。不是下丝网就是耥螺蛳,或者到野地里樵柴。薄暮时分,见船上炊烟升起,我又想,弟弟是不是从这条船上下来的呢?
那是三年困难时期过后的第一年,自春头至腊底,村里又足足多出日后能填满一个班级的孩子。祖母收拾起她作助婆的接生用具。近年关时,再找那对老夫妇与破船,不知何时神秘地不见了。我说奶奶,弟弟他们是不是从那条破船上下来的?祖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说:你这傻孩子。
祖母还告诉我,你属鸡,弟弟属虎,那是十二生肖。人生是轮回的,人死了以后,就投胎,从老鼠开始,一直到猪猡。猪猡死了,就投胎成人了。我还不能了悟个中的因果,觉得很神秘。但想想是这样的,隔壁牧场里的猪猡,每到出栏,被赶上木船送往屠宰场时,一点都不害怕,高兴地拱闹着、推搡着,好像去赶集似的。也许它们知道这一去是脱离苦难投胎人生呢!
许多年过去后,从理智上,我自以为早已不再为那个“你从哪里来”的问题困惑,不再相信十二生肖的轮回。甚至已经忘却了祖母说我们是从一条船上下来的傻孩子那句话。
但有两件事,使我对所谓的理智产生了疑虑。而那两件事都与死亡有关。
先是祖母的去世。在去世的那天上午,祖母精神反倒很好,吃了饭也不再呕吐。其实,那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她劝慰我说,你去上班吧,奶奶不要紧的。看看祖母无大碍,我准备出门。忽然她冒出一句:我听到了锚链的声响,那条船来了吗?我朝水桥边张望,根本没有什么船。我心头不禁一怔。想起从前祖母说的,人是从船上下来,也乘船归去的话,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在祖母的坚持要我去上班的劝说中,我迟疑着离开了她。但我刚上第二节课,隔壁的兄弟建华在教室外叫我。我知道祖母真的不行了。
赶回家,祖母已进入弥留之际。她已认不得床前的亲人了,只是呼唤着我们兄弟的名字。我抚摸她的躯体,觉得她从脚掌到脚踝在渐渐地往上冰凉。死神在迫近,生命正离她而去。
最后,她眼睛睁开,好像看在很远的某个地方,微微一笑,头一偏合上眼帘,再也没有呼唤。我脑子一片空白。
科学研究说,人在离世的瞬间,冥冥中出现幻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逝者一生经历的情景,像幻灯片一般,一帧帧倒着回放给那人看,直到襁褓中的婴儿和那条送她来的船慢慢离岸。就像电影《返老还童》中的倒着成长的本杰明一般。祖母最后的微笑,正是看到了这些景象吗?寿终正寝的死亡是没有痛苦的。
祖母的去世,我很悲痛。那年她七十虚岁。但使我宽慰的是她并没有归为虚无,而是坐着曾送她上岸的那条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往后,她会在那个没有时空的多维世界里注视着我们。
祖母去世后,祖父又活了十三年。奇特的是他死过两回。
第一回在吃午饭时。他在盛饭时,忽然趴在灶台上。母亲听到声响,发现祖父已不省人事。好在隔壁的阿婆、建国有经验,将他原地躺下,一面打扇兼用冷水毛巾捂前额。一刻来钟,他叹一口气苏醒过来。醒来后他描述,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知道这回不行了,但无能为力。眼前闪开一道很白的光照出的天路,路两旁飞舞着许多蜜蜂似的长着翅膀的小人,远处是作古的亲人在招手,那氛围很肃穆。两个陌生人将要拽他上那条金光大道时,忽然听到我母亲她们的呼唤。祖父睁开了眼睛。
祖父描述的情景大类但丁的《神曲》,但祖父没什么文化,断不知道《神曲》。莫非但丁也经历过死亡,而且更为深入,以至于能描摹出地狱、炼狱、天堂的情景。
后来,祖父掐掐自己的合谷说,我阳寿未尽,命中分配的口粮还没享用完。你看看我的合谷,那块命肉还在。
乡下有种说法,人到寿终正寝时,拇指与食指间的那块肉一定先萎缩尽才离世。所以,把那块肉视为命肉。
又过去七八年,祖父就卧榻不起了。但他从未再提起那块命肉,也许他已看过,心里明白得很。而我又不忍看。祖父年轻时胆子大,参加地下党出生入死好几回,从不怕死。即便晚年,也从来不信鬼神。但他自知不起后,除了叮咛我们要照顾好残疾的弟弟外,对母亲说,其他都从简,但一定要为他扎一只纸船,他说几番梦见要回去的那条路上白浪滔天。而且再三提醒。
祖父去世时,我因不在跟前,没能来得及跟老人家道别。他性急,等我赶回家,他却走了。
母亲在焚烧遗物时,特地给他烧了带着篷帆的纸船。
那年秋天,季风肆虐,发了一场大水。百尺泾里河水漫过洼地,淹了塘坨上的棉花、山芋。
我不怀疑自己是无神论者,但近来常常会想起二位老人说的那条船。时下,讨论“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是谁?”已成为哲学的时髦。我不懂什么哲学,在谋生的闲暇,在人生的穷通无定间,那三个问号在你敏感的神经上戳一下,又戳一下。
活了一把年纪,经历了社会波荡,世态炎凉,居然还不能了然自己从哪里来。至于到哪里去,相对于以往,更是个未知。若问你是谁,那更是惶遽。是儿子,是孙子,是父亲,是丈夫,实在而真切;是公民,员工,朋友,庸夫,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其实,我们都是明白的糊涂虫。倒不如阿Q想得明白。问他是谁,他会掩口葫芦而笑:咦——,我不是阿Q吗?问他从哪里来,他爽利地答道:从未庄来。问他到哪里去,他爽利地说:去抬秀才的宁式床,找吴妈困觉,偷尼姑庵的萝卜。然后,回土谷寺酣然入梦,最大的理想是白盔白甲的革命党叫他“同去同去”。
所以我想,如果你不是什么哲人,大可不必为那什么哲学问题折磨。人从哪里来,自到哪里去。活着,肩负起亲情锁链上的义务,扮演好社会公民的角色,这是最切实的和谐。
“鸡鸭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即行。”这是裴度的通达。“存,吾顺事;没,吾宁也。”那是张载的超脱。兹录于此,与诸君共飨,一起活出简单,活出明白。
2013年10月于枕曲斋
上一篇:朔梅《何日见彩虹》散文赏析
下一篇:朔梅《元旦,太阳真好》散文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