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处听自己心跳
年夜饭回老家吃,聊以陪伴年事渐高的父母与残疾的兄弟,这已是我家的陈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平日里,我们都为生活奔忙,虽每周回去,如此相聚也无多。父母因此少了许多膝下之乐。细细想来,对父母的孝心,也实在绵薄。
今年也不例外。
乡下的年夜饭吃得早。在祭祀完祖宗,家家关上门后,便是“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的年饭了。若是从前,当饭菜飘香,香火缭绕的时分,早有许多孩子在场上野了,不是掼鞭炮就是追逐嬉戏。可如今的孩子少,大人又怕鞭炮炸伤小孩的手指,所以也就没了这份热闹。
虽说贫富不均,但社会毕竟在进步,即使相对贫困,但吃穿还是无忧的。过年能吃的东西,平时都有,所以对年夜饭也不怎么企望了。
没了这份热闹,没了那种企盼,过年就显得寡淡乏味了许多。
吃过晚饭,西天还有晚霞。住在城镇的儿女都要回家了,家家都是送客的应答声和汽车、电瓶车的发动声。随即,父母们的叹息声与落寞的眼神,使乡村又回归了无边的宁静。
我陪父亲喝了点酒,不敢驾车回城里。于是决计住下来。
年关时,老天像模像样地下了一场雪。这倒平添了些许过年的气氛。大年三十,天气晴好,但由于气温低,所以在屋宇的瓦楞间,塘坨的背阴处,依然积雪皑皑。
从东场到西场,有着二十来户人家的偌大宅基上,由于没了孩子,显得缺乏生机与热闹。当年,曾看着我们喧闹而他们也热闹的父母辈,都垂垂老矣。而像我一辈的人,也早已过了他们当时的年纪。他们这一辈,虽然艰辛,却有浓厚的天伦乐趣,而我们这一辈却没有。
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当年那个家家一溜孩子,家家都缺吃少穿的年代,都巴望过年吃饱的、穿鲜的年代,虽贫穷但其乐融融的年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有人曾提倡过年应该给父母洗一次脚以尽孝道。就像过母亲节、父亲节给父母献礼物一样。我没有这样做。我想若如此,我的父母也许会不习惯的。我自己也会觉得因做作而别扭——他们还未到如此老迈的年纪。孔子说“事父母,能竭其力”,对父母的孝,应该体现在日常细微的关怀上。当他们需要时,你就该事先想到并做到。这也许才是孝的本意。
比如祖父在世时,我与兄弟一直给他倒夜壶,倒痰盂,端汤婆子,即便为人父后也不例外。
如今的孝道,总觉得变了味,有些儿女为父母做了点事,无非是为了表白自己孝顺。这样的孝,已偏离了孝的本质——出自内心的对父母长辈的爱。
当父母洗完脚,给他们倒洗脚水时,我曾这样想。
父母老了。天气又冷,洗完脚后,便早早上床。我到他们床前,聊起了家常。当说起有些远房长辈日子过得艰难时,不禁唏嘘。我说妈,抽空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其实,那些人家,早年家境都比我家好得远。后来不是儿女的缘故,就是疾病缠身,以至于晚景凄凉。
见我摸被子跟褥子,母亲说,棉絮都是新翻的,挺暖和。
带上父母的房门出来,我折进去自己房间的夹弄。一股风袭来,夹杂着从屋脊上刮下来的雪霰,落在脖颈上凉丝丝的,但一点儿不冷。我要过夜的房屋在后面,是前两年在柴草间与猪舍的基础上翻建的。那是背靠河滩的三间小平房。除了书房兼作卧室的房间,陈设是简陋的。
我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虽不能终老林泉,但在喧嚣的廛市外,能有这样一个僻静的所在,实在算得是不错的归宿。可惜的是,很有可能在三五年之内要拆迁。
小平房的前面,是一个菜园子,由于四面有围墙,里面的越冬草莓叶子未枯焦,碧绿中略显铁锈色。中间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不是枣树,而是梨树。
毕竟是在远郊,传来的市声与烟花爆竹声很遥远。城市的光耀经由云层折射下来,勾勒出乡村朦胧的影子。这反而衬出乡野的僻静。
母亲早已将棉被铺好了。我心里一热:世上只有父母对儿女的感情最体贴入微。而儿女对父母的关爱,能做到其一半,已是很不错的了。
电视机是父亲拧开的。中央一台正播着春晚节目。说句老实话,自打春晚面世以来,我从未自头打尾看过。大多是因为酒喝多了,或者就是被拖去打牌。今晚倒不会再打牌了,可酒倒是喝了不少。照例会很快入睡的,可今晚偏睡意全无。春晚的节目,我嫌它们没魂,于是把声音关掉,光留画面在晃动。
棉被很暖和。棉布的被面,土实的粗布夹里,裹挟着棉花弹成的棉絮。母亲一定是白天刚晒过的,棉被散发着乡野的阳光晒后的暖味。盖在身上,和暖而实在,有着童年在父母庇佑下的安全感。
反正睡不着,就顺手拿起一本托马斯·沃尔夫的小说《你不能再回家》,下意识地翻到“流亡与发现”一章:在布鲁克林度过四个漫长年头之后,乔治·韦伯走出旷野,环顾四周,感觉自己已经受够了。在此期间,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美国,他都学到了许多,但现在他的旅行癖又一次发作。他的生活似乎一直在孤岛与自由自在的航行间转换——永远处在流浪之中,然后又回到陆地——而现在古老而不安的催促“我们应该走向何处?我们该怎么办?”再一次不断出现,毫不减弱,要求他提供新的答案……
读到此,我蓦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还似乎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汩汩声响。
那是久违了的感觉,在离开家乡三十多年间从未有过。那是在沉重劳动的间歇,躺在苜蓿地里时有的心跳;那是接到初恋情人的信函时的心跳;那是接到大学录取通知单时的心跳。三十多年了,今夜,却不期而至。
夜,四野悄寂。乔治·韦伯的生活似乎一直在孤岛与自由自在的航行间转换——永远处在流浪之中,然后又回到陆地——而现在古老而不安的催促“我们应该走向何处?我们该怎么办?”的拷问,一直在耳畔回旋。
我们呱呱坠地,从童年到少年,走过青壮年,又一脚跨入老年的门槛。经历了许多,但忘却了我们小时候的向往,忘却了我们是为什么出发的。曾经融进血液,令人向往,催人奋进的《少先队队歌》的旋律,早已被世俗及社会的负能量稀释得很淡很淡。对祖国与社会的责任,早已被求田问舍的追求所取代。钱学森、陈光标、丛飞的社会良知与责任感,虽曾感动一时,但过后,能沉淀进自己血液,强健自己心魄的又有几多?面对社会的种种弊端,虽然没写什么马屁文章,但也无从发出抨击的呐喊!充其量只是在孤岛与航行间转换,精神永远处在流浪中。至多对着长天发出些空泛的感叹。
我们曾经豪情万丈,最终,依然成了托马斯笔下马背上的醉乞丐。
在看多了官场腐败、商场奸诈等社会上的坑蒙拐骗后,才感悟出:这世界,所多的是理由,而缺乏的是诚信。但我依然坚信着:诚信是人心所向,人心所向的东西,必定回归社会。古人云:礼失求诸野。而这些年社会沦丧的品德,也一定要到社会底层去寻找而弘扬。就像由于不断改良而消失的原始物种,也必须求诸山野一样。
午夜近了。迎新祈福开始了。远处传来爆竹烟花密集的声响,切近但不刺耳。在绵延的半个时辰后,大野又归于宁静,宁静得近乎空灵。起风了,不知是什么东西撞击着老屋的门框,有意无意间“哐——”的一声,“哐——”的一声。拖着厚重的尾音,像木铎。
酒,已醒了大半。
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常常问我心在哪里。当此,我会在心窝间一拍说,在这里。祖母说,这就是良心,良心要一直放在正中间的。是的,心要平正,不能有所偏离。每当遇事而拷问你的良心在哪里时,你要能坦然说,我无愧于心。
我真的感谢大年的那个夜晚,它让我听到自己久违的心跳。感知祖先传承下来的血液,涓涓着流经心头,遍达全身。那是岁月激起的微澜,那是往事如歌的行板。岁月,流过虚空的时间隧道,带走的是云烟;而往事,流经澎湃的心房,留下的却是对生活的感恩,对亲情、友情的感念。
2013年3月于竹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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