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岁月
冬天的太阳很暖和。朗朗地照着这江南的小村庄。
村口的小屋里,住着一对耄耋老夫妇。他们并排坐在门口,围着围裙,双手拢在袖管里。一只花猫斜倚在老人的脚边。二老中间脚边的草窝里,放着一个古铜色的脚炉。阳光从半旧的门框里照射进来;似睡非睡的猫耷拉着脑袋,打出暖暖的呼噜。
从门口望出去,田野里是麦子浅浅的绿意;再远处是光秃着枝桠的榉树与椿树;门前小河的背阴面,浅驼色的枯草上,抹了一层茸茸的霜花;丛丛芦花在逆光的照耀下,银亮银亮的,相互偎依着,像墙根下白头的宫女。田埂上,偶尔会走来几个赶农活的农妇,顶着首巾,肩上搭着花袋,手里操着铁锸,匆匆的。
那原本是有着十三四户人家的村庄,后来随着搞开发区,有的举家搬迁到镇上,有的随儿女远走他乡了。往昔热闹的小村,而今仅存的三五居室,差不多都租借给了种甘蔗、种菱藕的外来人家。地道的本地人,就剩这一对老夫妇了。冬天,外来人家都返乡了,有时会跑来几只过路的草狗,不时对着天空吠上几声,小村显得格外宁静了。
老夫妇俩,女的,耳朵几乎全聋了,而且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男的,得了白内障,近乎失明。就生活而言,两人凑合起来,才能组装成一个完整的人。事实也是这样,有电话进来,男的就示意老太把电话拿给他听,然后凑到老太耳边,比划着把内容大声地复述给她;要打电话给住在城里的女儿,就由老太拨了号码,再把话机递给老头。晚上,俩人一起看回电视,一个看图像,一个听声音。用特殊的方式互相交流着,这样,长夜也就不显得寂寞了。若逢天晴日丽,二老也会拄着拐杖到熟悉的村口田头转悠。当此,男老助力推着女老,女老则为男老导航。他们除了维持基本生活的运动,余下的时间,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在门口,像两尊雕像:银白的头发,清癯的脸,岁月的波痕,从坎坷的皱纹里流过,安详而从容。
五十多年前,老人的儿子抗美援朝,一去就杳无音讯。二老就此成了烈属,政府管着他们的生活。每逢入冬或年节,县里常派人来问寒问暖。平日里,也专门有义工料理二老的日常起居。女儿也孝顺,虽七十好几了,还不时银白着头发从县城赶来看他们,缝补浆洗的。她要接父母去城里住,可二老硬是不从。
是怕儿子回家时找不到老家吗?他们没说。是舍不得这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地方吗?他们也没有说。村民们问他们:是否在等儿子?因为当年的通知上说他们的儿子在战场上失踪了。好心的村民们劝慰说,别等了,这么些年音讯全无,肯定是牺牲了,你们自己要多保重自己啊!他们总是摇摇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村口有一条向南的官路(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习惯将大路称作官路),那年,他们的儿子就是从那条路上走的。十八岁的青春,穿着宽大的冬装,戴着大红花。母亲在悄悄地抹泪,其实他看到了,但没有哭,他晴朗的脸上稚气未脱。只说了一句:妈,打完仗,我就回来。
那条官路,先是由原来的路拓宽,而后,再由泥路改成了白色水泥路面。几十年过去了,来来往往的不知经过多少人,但就是不见他们的儿子归来。儿子虽然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但儿子在他们的心中活着,也并不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褪色,依然是鲜活的十八岁。说不准哪一天,儿子回来了,还娶了媳妇,后面跟着孙子孙女……
有时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女老会叫醒老头,说听到儿子的敲门声。其实,老头清楚,老太婆耳聋,即使真的敲门,也断然听不见——那是幻觉。但他还是颤巍着起来,从门缝间向外张望,然后说,那是风在推门,你睡吧!黑暗中传来女老辗转反侧的声响。
年复一年的守望,使他们忘却了年轮。
寒冷的冬天,屋檐上缀满了冰凌,他们从清早就坐在门口,等待苏醒的太阳将寒冷融化,听着“滴答、滴答”的声响,均匀地敲击着门前的阶沿石;看着剔透的冰凌渐渐地融化,浸染着阳光的色彩,汇作欢快的水流,淙淙奔向门前的小河……
春天的花开了,一朵、两朵……烂漫着装点出春色满园;秋天的叶落了,一片、两片……叹息着直至满眼肃杀。他们就这样岁岁年年地等待着。
但每当清晨的鸟语把他们唤醒,又是一轮鲜润的太阳;新的守望又开始了。他们依然是那样的安详从容。
发表于2009年12月16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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