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燕儿往哪飞
在“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的日子,面对物是人非的故乡田畴,我在心里问自己:乡愁究竟是什么?
乡愁。对于张季鹰是秋风起处的莼菜脍鲈鱼;对于席慕蓉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对于宋之问则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惶遽。
打从自己由农民蜕变成了现在的我,常年托体在城市里,但那颗心却像有一根无形的藤蔓,暗暗地牵系着乡村。有时曾无端地想,也许在我降生时,母亲怕我离开她,就将我的心分成了两瓣,另一半被掖在了乡村的某个角落。所以才有那份牵挂。我每个星期都回老家,仅是因为那儿有年迈的父母吗?还是为那些想拉住我的衣襟诉说,却又卑微的草树呢?
而对我来说,最惹乡愁的却是年年燕归来的日子。
燕子来时新社。每年农历的二三月份,乡野怅阔的天空热闹了起来。喜鹊、乌鹊来了,在高枝上营造浅浅的巢窝了;小精灵般的云雀,在云端吟唱起向往的歌谣了;更令人激动的是,南天里,一拨拨燕子携家带口闹嚷着来了。它们像走亲访友似的,轻车熟路地散入千家万户。大人们都下田劳作去了,乡场上只有老人小孩。原本空寂的乡村,因为燕子的来临,变得灵动起来,平添了几分意趣。
它们停留在主人家门前的电线杆上,或者篱笆上。翦翦羽翼,在外吱喳上大半天。听爷爷奶奶嗑唠年去年来跋涉的艰辛,以及与主人家攀亲的历史渊源。随后,先由两三只燕子从门窗飞入,凭空翻飞,进出三五回。观察旧巢和屋内情形。接着,所有的燕子都鱼贯着飞进来,回环往复,呢喃声绕梁不绝。像是在举行入场式。
那时,乡村虽然是贫瘠的,都住平房,所多的是草房。但每家梁上几乎都有三五个燕子窝。燕子是益鸟,象征着喜庆吉祥。如果哪家梁上没有燕子窝,传说是会招祝融的,于是主人犯愁,变着法儿招徕燕子。乡下人给女孩子起名,也喜欢带“燕”字,什么“春燕”、“秋燕”、“燕来”。我女儿的一个同学叫“燕春”,多好多灵气的名字——有燕子的春天。试想,如果一个春天没有燕子,那还成其为春天吗?
我家梁上曾有三四个燕窝。儿时,每年燕来,我躺在门口的搁板上观察。几年下来,我居然能认出它们是四世同堂。那颈项暗黄的是曾祖父辈,那唠叨个不停的一定是祖父母,那忙里忙外的是父母,而那毛色亮丽,呢喃清亮的是新婚燕尔。它们清理旧巢,再衔来草泥,修葺整理。凭借着钉子,边上一对新燕在垒新居。长辈们则商略着指导。不出十天,梁上旧居新巢宛然,再过半月,梁上就落下乳燕揪心的“喁喁”声了。
那交融着爱与感恩的韵律,伴随着麦香,荡漾在菜花烂漫的季节。滋润着我们童年的梦境,燃起朦胧的向往。
燕子真是有灵性的鸟类。它们有着作为燕子的尊严。小燕子拉了屎,即使父母再忙,也要将屎叼到野外。那是怕给主人家添麻烦呢。其实,即便小燕子不慎,将屎拉在厅堂内,主人家也很宽容的——谁会跟小屁孩计较呢?
燕子是懂得感恩的。每到乳燕离巢后,其父母会把几枚蛋壳,乘人不注意时放到桌上。好似说:打扰你们这么久了,无以回报,留个念想吧!每逢这时,我祖母嘴里千恩万谢地念叨着,将蛋壳慎重地敛入荷包袋里,抱拳朝燕子们打躬作揖。那可是治小儿百日咳的好药呢!
如今,乡村都盖起了漂亮的高楼大厦,为了安全,门窗紧锁。燕子们不要说恋旧巢,即便是新巢也没处搭建了。前几年,为留住一对苦苦寻觅的燕子,母亲把窗户一直打开到夏至。那对燕子在栖栖惶惶里哺育了下一代,不知什么缘故,第二年就没再出现。从此,那巢窝像一张空荡荡的嘴,留给我的则是“空梁落燕泥”的怅惘。
“休说旧时王与谢,寻常百姓亦无家。”面对长天里一年少似一年的来燕,我忽然想起这句诗。王、谢业为陈迹,百姓早已不再为无家忧愁,而我们人类的伙伴燕子的家却在哪儿呢?
蓝天下,有一群燕子越过头顶往南飞。那是祖祖辈辈在我家梁上做窝燕子的后人吗?
“孩子们,人们不再需要我们,这里已没有栖身的地方了。咱们走吧!”那苍老的声音撩起我无限的乡愁。
那曾经治愈了我百日咳的蛋壳,那滋润了我童年心灵的声声呢喃,都随着燕子南飞的背影,破裂成乡愁的碎片,牵动着我的心尖。我知道那被母亲藏着的心的另一半,永远留在故乡的炊烟里了。即使一辈子也捡拾不完。
2009年6月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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