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者张雷
由于要搬家的缘故,我把架上的书整理着打包装箱。顺便也作翻阅浏览,其实,这也是爱书人的习惯。书中不时会掉下发黄的书签,或字迹洇晕的卡片,这不免联想起当时的情景。而蒙尘的两套线装书,却勾起了一段往事。
那一套是姚鼐编纂的《古文辞类纂》,另一套是《二十四史辑要》。因为是线装的,且颇具时日,纸张发黄而脆,行距又窄,看起来费劲。再说,此类新版的书也有,所以也就束之高阁了。
那书的主人原本叫张雷——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年纪比我祖父还大——学校的看门人。
有一天晚饭后,我想到学校里去转一圈。一个委琐的老头拦住我,问我找谁。正待我说明,总务主任黄渭楠老师正巧出门,并说我是本校的教师。黄老师向我介绍说,那是新来的门卫。
我说你怎么请这样一个老头看门,最起码也请一个刚退休的,灵清硬朗,办事也利索。这老头说不准会搞错打铃的时间,分发不了那么多的报纸杂志。黄老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那老头是一个熟人介绍来的,开价也低,每月三十元,且每天吃住在学校,学校可省去一个看门人。我说,那他也总得回家休息。黄老师说:他没有家,一个人怪可怜的,开始我也犹豫呢!经人说了他的遭遇,我同情他,所以就请他来了。你别看他老,身体好且思路清晰。以后你会知道的。黄老师是个爽快的急性子人,但他心肠软。我理解他。
开始,大家都不理解,为学校请这么个老头而颇有微词。一段时间下来,老头所经手的事毫厘无错,学校近百个教职员工他几乎都能唤出他们的名字。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一手钢笔字苍劲有力,极具颜体的功力。刻的钢板字手一点不抖,娟秀整齐。
于是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了。但都纳闷:这老头哪来这么好的功底呢?
其实,他的经历人们是不知道的。我也是听黄老师说的。
他年轻时,曾是丁雪山的掌印秘书,中校军衔。丁雪山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他曾是拉杆子扛枪的。入过汪伪的忠义救国军,后来收编为国民党军抗日,任中将军长。解放战争后期,通过地下共产党组织,秘密加入了新四军,带领小股队伍潜入奉贤,准备武装策反。结果被部下出卖,战死于青浦奉贤的交界处。解放初,他是作汉奸论的,所以,作为丁雪山的部下,又是机要的掌印秘书,张雷也就锒铛入狱。那时他的女儿还小,妻子就带着她改嫁并与他断绝一切关系。
“文革”前夕,丁雪山得以平反,追认为烈士,关押了十几年的张雷,也应时出狱。但是原本的旧宅卖掉了,家也没有了,在南京的女儿也不收留他。他能去哪里呢?偏好那时是集体所有制,生产队里还有牧场,于是政府把他安排到牧场养猪喂牛,他就此吃住在牛棚里。也许是在监狱里劳动惯了,也许是军旅生活的打磨,他整天地忙个不停。不是割草就是打扫猪舍,再有空闲就搓草绳或除草积肥。他养的猪出栏快,牛被他饲养得膘肥体壮,每到春耕秋播,犁地拉车一阵风似的,村里的人都夸奖他。正因为如此,当“文革”的风暴席卷而来的日子,牧场倒还宁静,村民们记得他的好,也不翻他的历史,只是走过场地陪斗了几回,也未受皮肉之苦,完了就回到牧场里熙熙而乐与牲口为伴。
每逢下雨天,猪们在窝棚里惬意地哼哼着,牛卧在栏圈里反刍着季节的变换。他孑然看着茅檐上滴下来的雨水出神:遥想坎坷的岁月,祈祷着能在这窝棚里终老一生。
这样平安的日子一晃十余年过去了,时间进入了八十年代。那时分田到户,生产队的牧场解散了,猪不养了,牛也分到每家每户了,风雨飘摇的牧场也要拆掉了。这在他是始料未及的事。他想起了古诗《十五从军征》,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当年“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老军人。当年也曾豪情万丈,想不到到头来老景竟如此凄凉——“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正在他奈何不得的时候,在民政部门工作的一个故人的儿子给他捎来了消息,说一所中学需要一个人看门。问他要多少工资,他喜出望外,说只要三十元,能管基本的生活就行。唯恐去晚了别人会抢了他的饭碗,当天,他就卷起铺盖跟着那人来到学校。
在学校,除开门打钟外,还要印刷烧水,这些工作一个后生担当,也是很烦累的,更何况一个八十开外的老人,但他觉得很满足。大家称呼他“老老张”,因为与他一起的烧饭的老校工也姓张,他年纪大,以示区别,在“老”字前面再加上个老字。这其实也体现了对这一老者的尊敬。
他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无论冬夏,他一律穿长裤,将裤脚管下端用带子束起来,他说这样既暖和又方便,干活利落。每天清早,趁师生未到校前,他一定会沿着操场不紧不慢地跑步,也不管是刮风下雨,准时得像一口老钟。跑完后,还会面对空旷田野长啸几声。这些——包括他的长啸——不知是军旅生活使然,还是监狱的磨砺造就,大家不得而知。他也有烟瘾,不过不是抽卷烟,而是吸旱烟,壁上挂着长长的烟枪,闲暇时会摘下来猛吸上几口。他是本地人,而我们那儿的老人也没有吸旱烟的习惯,要么用铜制的水烟筒吸水烟。
我住得离校近,晚饭后会有事无事到学校里转一圈,常常与他聊天。渐渐觉得,他这人知识丰富,古今中外都能唠。有一次说起现在的学生对文言文很感冒时,他居然随口背诵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及岳飞的《满江红》,当背诵到“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时,苍凉之色顿生。我很惊讶。虽然他曾经是中校掌印秘书,应该也是一介武夫,主要是靠他的忠诚与擅长文牍之类,赢得这一职位,文学素养断不会这么好。我们年龄相差悬殊,却谈起来很投缘,也因此成了忘年交。
他饭量很大,吃饭从不用碗,而用一个陶制的“猫叹气”,将饭菜放在一起煮,足足有三大碗的量,一顿吃个精光。那时还用粮票,见他食量大,也曾送些粮票给他,有时逢新稻米登场,也捎些给他。其他的老师也有这么做的。不然靠那时的定量他是不够吃的。每逢此,他也不推辞,总是说我没什么报答了,只能说声谢谢。这语气不是一般普通的感激,而是透射出一种气度,让我终生难忘。
大家闲聊时都对他说,“老老张”身体那么好能活过一百岁。他说那都是长年累月练就的,我什么都靠不上,就靠自己照料自己了。如身体不好,一旦倒下了,谁来管我。我虽然潦倒,但运气不错,遇到的尽是好人。听他这么说,我们心头都沉沉的。
这样,他在学校里一待就是两年多,从未离开过学校,除非去买菜什么的。忽然有一天,他说要请一天的假,到市文管会去。大家觉得好奇,他这样的人与文管会有什么关联呢?
第二天,他回来说,他祖上曾是读书人家,家里曾藏有好多宋明时代的善本书,后来被没收了。现在落实政策,要他去辨认。但那几乎都不是自己家的书,自己也老了,不需要了。既然落实政策,政府的心已到了,那我也就领情了,意思意思,于是随手拿几本回来。大家将信将疑,但我是相信的,看来他的古文功底正得益于此。
那年初冬的一个中午,我出校门时,他叫住我。说他女儿来信,要他住到南京去,他打算就起程。临了取出一捆书,要我挑选几本留作纪念,他说自己没用了。于是我就挑了《古文辞类纂》、《二十四史辑要》。并说,这两年多,一直得到大家的照拂,很是感激。那语气从容而淡定。第二天早晨,他就背了个简单的行囊走了。这也是他一生的所有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想到“信陵君窃符救赵”中的看门人。
以后的日子,就杳无音讯,如果他还健在,那也该是百岁老人了。现在当我看到这两本厚重的书,就油然想起他。其实,他一生的经历就是一部厚实耐读的书。
2009年10月29日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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