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园夏梦
“盼望着假期,盼望着明天,盼望长大的童年。”听着罗大佑的歌曲《童年》的旋律,我的思绪就梦游般地飘过岁月的万壑千山,推开记忆的道道重门,踉跄着迈向童年的门槛。那道关闭了这么多年的门,门框上也缀着些无奈的蛛网吗?风过处,微尘也带着岁月的陈腐,百无聊赖地飘落下来吗?然而,当稍稍推开那道门,透过门缝向内张望:那一串串天真无邪的笑声,那一张张稚拙顽皮的脸,就像夏日的阳光,蓦然间,灿烂在你眼前,荡漾在你的耳畔。
噢!那是向往的假期,那是难忘的夏天。
夏天去哪儿?乡下的田野虽然辽阔,但太阳更肆无忌惮。最好的去处,是宅后的小竹园。我们那儿的农家,大多因循着“宅前种桃,屋后栽竹”的旧习,差不多家家栽有竹子,只是占地的大小罢了。竹子的品类不算多,一般都是篾竹、孵鸡竹、黄芦竹;当然还有慈孝竹,但它是丛生的,长出的笋又细,对农家来说,实用性不大,也无法入其内乘凉,所以也少有栽种,而所多的是篾竹与孵鸡竹。篾竹虽不如孵鸡竹茁壮,但它的笋最青绿鲜嫩;孵鸡竹的笋又粗又黑,但煮食时有股苦味;黄芦竹一般都栽在墓地上,秆是黄的,叶片也枯瘦些,其笋也食之乏味。白居易的“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大概指的就是它了。
放暑假的时候,竹园里当年的春笋,业已长成新竹,一眼望去,虽一样的婆娑,但不见得老成——青青的枝干,油油的叶脉。但也不妨我们纳凉、玩耍。
放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竹园里放上桌子椅子,把上学期的作业本搬出来,再一页页撕下来,折叠成三角片、方正的豆腐干片。然后在竹园里扫出一片泥地,在上画一个圈,摆开架势翻三角片或豆腐干片赌输赢。若是输光了,就撕旧课本,直撕至最后一页。这样的倒霉事,只有“白饭”常常遇到。“白饭”是我的一个玩伴。农村人有个习惯,相逢时总要问“吃了吗”或“吃的什么”之类的,每问到“白饭”,他总是打着饱嗝说:白饭。于是,那就成了他的绰号。譬如,早晨我在拉屎。母亲在外面催我说:“还不快点,上学要来不及了,白饭都等你好久了。”于是我提着裤衩出来,但见“白饭”倚在门框上,边打着饱嗝边往嘴里送烘山芋呢!
“白饭”长得肥肥的、白白的,不像我又黑又瘦,脚踝细得像麻秆似的。也许人肥胖了以后,血液循环慢的缘故,“白饭”的脑子不怎么好使,总比别人慢半拍,如发挥到极致,也比别人慢四分之三拍。所以,翻三角片什么的,他输得精光也不足为怪了。输光后的他,就在边上转悠,专注地看别人玩。我真搞不懂,那老兄有时竟认真得连口涎挂下来都不知道,好几次滴在别人的手背上,招人白眼。这样的游戏,往往玩到有人赖皮,相互争执不下而散伙。
竹园里有的是鸟窝,那当然是在高处枝叶茂密的地方。七月初,正是小鸟儿嗷嗷待哺之时,无需劳神,只要循声找去就成。但要逮住它们,却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上面的竹竿细瘦,承载不了一个人的重量。像“白饭”这样的胖子,简直想都不敢想。这在我倒是个优势——因为我瘦得能跟猴哥称兄道弟,正适合攀援。“白饭”喜欢鸟,每每这时他就央求我劳驾走一遭。我故意卖关子,说这是很缺德的事,就像掘人家祖坟似的,那些鸟父鸟母会骂我诅咒我。他说好兄弟,看在我帮你打架的分上,你就高抬贵脚吧!
“白饭”不打架,也不会打架,再说我们那时的打架,就像阿Q跟小D龙虎斗似的,一个进三步,一个退三步;也像如今的人们跳三步舞;又像两头公河马之间为争夺情侣打大粪战,不会伤着谁。每逢有人惹我,“白饭”就在中间一站说:哥们看我的面子,算了。如果那人不识时务,“白饭”就用他栲栳似的屁股一掬,那人就蹩一边去了。
想到他的好处,再说也摆足了架子,就在手掌间吐点唾沫,两手一搓,像尺蠖虫似的,一曲一弓攀上竹梢。鸟父母先是叽喳着骂,然后,飞翔着用翅膀轮番进攻我,鸟粪“唰唰”地倾泻下来。再往下一看“白饭”,他的脸上中了三五颗粪弹,但“白饭”像个英雄似的替我扶着竹竿,一动不动,嘴里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就像当年的尼克松,为了竞选总统,不顾反对者扔过来的臭鸡蛋。我倒被“白饭”的勇敢感动了。
所憾的是,那窝鸟太小了,还未长羽毛,个个肉嘟嘟的伸长着细细的脖颈,朝我张大着嘴巴,以为我的到来,是它们的父母似的。我把上面的情况告诉“白饭”,“白饭”说那就算了,小鸟也怪可怜的,再说逮下来也养不活。但脸上写满了落寞。当然,有时鸟窝里只是鸟蛋,鹁鸪的蛋是棕红色的,白头翁的蛋是灰褐色的;也有青白色的蛋,那是黄脰鸟产下的。“黄脰”是我们那儿的俗称,学名应该唤作“鹪鹩”,庄子的《逍遥游》里记载的就是它了。那些鸟蛋,据说也很鲜美,可我们都不敢吃,因为上面有雀斑,大人们说,如果吃了脸上也会生出雀斑,就像隔壁刚嫁过来的新嫂似的。新嫂是个大美人,人们都夸她,不过末了总带上一句:可惜脸上有雀斑。
小鸟没逮成,可吸引我们的趣事何止于此呢!
那些未到上学年龄的男孩,三五成堆在竹子的浓荫里,把被太阳烘烤得粉粉的泥沙,用蚌壳刮得堆起来,再浇上水,捏泥人、垒城堡。然后逮蚂蚁放在城堡里。往往水不够的时候居多,那也好办,大家轮流着尿尿。据我们的经验,这样捏出的泥人,既光滑又不会开裂。但太阳一晒,有股子骚味,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更重要的是我们从中也积累了游戏的经验,也许人类的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再进化到青铜器时代,其中的游戏与制陶是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的。就天性而言,凡是小孩几乎都喜欢玩泥沙,这也许是我们祖先的制陶基因遗传所致,其中正蕴含着无限的创造力呢!
我们那时已不屑于玩尿尿捏泥人,最多的只是站在木桥的中央,比试着看谁尿得更远,那也是在极无聊的时候。而粘蝉或蜻蜓、蝴蝶倒是很有趣的事。
在竹园里挑一枝细长的竹竿,刨去枝叶,在竹竿细端拗一个雷达天线似的圆环,差不多有乒乓球拍大,状如电影里鬼子进村的扫雷器。然后,到猪舍或少有人往来的屋内,那儿有许多蛛网。那些土蛛如小蟛蜞般壮,吐的丝韧而粗,结的网密而大。我们用“扫雷器”在墙角边一一扫过去,不一会儿,“扫雷器”俨然成了一张黏稠的网。
有时会遇到长脚蜘蛛,它学名应该叫“蟢子”,也就是那句“蟏蛸在户”中的“蟏蛸”了。它的躯体最多只有米粒大,可腿脚特别长,大概有二寸。人类把得一种病的人称作“蜘蛛人”,就取类于它。那蟢子往往在吃饭时的桌子前挂下来,荡在半空中,老人说那是祖宗显灵,所以朝它打躬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唯恐带来祟祸。如果在野外逮到,那可无妨,把它的长脚折下来,据说能占卦算命。它的肢体生命力很强,折下来后还能轻易跳动五六十下,每一下代表一岁,直到它不动为止。这一般是孩子所为,大人们是不敢以此占卦的,唯恐占了个不吉利。
乡村的四五月,麦收时节,多的是白色的粉蝶;而到了七八月,那些粉蝶不见了,多半是黑色的或彩色的蝴蝶。还有一种蝴蝶很特别,翅膀像早期的双翼飞机,黑黑的翅膀,红红的脑袋,介乎蝴蝶与蜻蜓之间。我们那儿称它们作“梁山伯祝英台”。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地飞翔,几乎不离开竹园,飞累了就憩息在益母草或兰草的花卉上,翅膀一开一合。那时我们不知道有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但从老人处听过这民间故事,所以,我们是不会去粘它们的,让它们在花间自由飞翔。
粘得最多的是种红蜻蜓,其形状如“容克”战斗机,暴眼。它们喜欢停留在竹竿尖上,一罩一个准。然后用它们喂小鸟。
女孩子们要文静得多,最多也是玩跳橡皮筋或踢毽子。其余的时间,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所以成绩远好于我们。
我家竹园后面是一条小河,隆冬季节结厚厚的冰,小孩子能涉冰过河。而到夏天,河岸也长得宽亮了,两岸长满芦苇。我们都在这条河里偷偷学会了游泳。每当长大后,面对大江大河时,会油然想起那条河。就像在父母身边学会了生活一般,以后走南闯北,无论遇到什么,都有正视的勇气。
学会游泳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到“阿囝哥”的瓜地里偷瓜。其实,我们每家都种瓜,但我们专偷“阿囝哥”家的,觉得很有趣。我们要看他被偷后的那股急劲,就像麻雀打翻蛋似的。他曾打埋伏,那次我们还未得手,结果“白饭”给逮到了。我们都担心他会告状,“白饭”也将遭皮肉之苦。可“阿囝哥”倒好,把我们叫到瓜棚里款待一顿。我和“白饭”他们相互做鬼脸,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自那以后,我们再也不偷“阿囝哥”的瓜了。
我们曾枕着夏天的竹园做过许多梦,梦的纸船涉过童年少年的河。我曾多次到老家寻访残存的竹园,但再也找不到那翻飞的蝴蝶。益母草高过人头,竹子也在开花了。原先“阿囝哥”的瓜田,成了“白饭”的责任田,“白饭”正歇在田埂上吸烟。
“伙计,过来呀,就像当年!”“白饭”调侃着隔浜招呼我。面对窄窄的小河,我已没有了当年的勇气,就像游子出门后再也回不去一样。
2009年夏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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