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响,蟹脚痒
我们家乡有句俗语:西风响,蟹脚痒。言下之意是待西风一吹,蟹开始行动了,捕蟹的季节也就到了。如今,每到秋风渐起的日子,我就怀念港汊纵横的故乡,思念曾经的“望蟹”经历。
“望蟹”是奉贤西乡的方言,是对一种捕蟹方法的俗称。你也许纳闷:这螃蟹怎么能“望”?岂非守株待兔吗?其实这正与“扳罾守簖”中的“守簖”同理。指的是用一条与河道宽度相等的蟹网,横截于河底,等螃蟹爬过时触网,然后收取。因为这需要人不离网罟地看守着,故名之曰:望蟹。
每年入秋,早有打算的男人们,到店铺里买二斤蜡线,削好竹捦,觅一块宽度略小于螃蟹的捦板,起好头线,挂在门框上,忙里偷闲结上几板。那时庄稼称“三熟制”,一茬麦,两茬水稻,亦称“双季稻”。那时晚稻还未登场,麦子、油菜等越冬作物自然不能栽种,是一段难得的农闲时光。乡人们先割去芦苇、蒲苇等,将滩涂剃得光光的;再用给牛铡草料的铡刀框,或用磨盘,系上绳索,由两个男人站在两滩,来回地拉。目的是使河底平整,以免螃蟹经过时有隙可趁而逃逸。完了在塘坨边平整出两庹见方的空地,用干树枝建起一个三角的骨架,再附以芦苇、稻草、苇帘,临水搭建起一个望蟹的棚。最后,在望棚的正对岸,支起一根装有滑轮的木桩,穿上一条麻绳。当然,如果不用这方法,那得用几根竹竿连接起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每次收网后,再将网送到对岸。不过用竹竿要麻烦得多,所以一般都用滑轮,取其便捷。
这些事办停当后,一个愉快的望蟹之夜就开始了。
那时,望蟹的人家真多,隔三四爿田就有一个望棚。入夜,两滩氤氲着灯火。那灯,用的不是马灯就是一面罩着玻璃的煤油灯,但以煤油灯居多,马灯虽亮但费油。那灯火透过夜色,在稍带寒意的秋风里辉映出暖融。使人联想到古诗文中渔歌互答的意境。
望蟹实在是件极富意趣的事。
太阳还在树梢间徘徊的时候,大人们挎着蟹网,夹起旧棉袄破棉絮,掮着竹竿悠悠地走在前头;小孩们则提着灯具,背着蟹篓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抑或还嚼着一截秋芦粟;少不了还有一只花狗,窜前窜后地撒欢着,朝自家的望棚走去。我多半是跟祖母一起去的。
天还大亮,螃蟹一般是不会上网的。如果你一直盯着纲绳上的棉花球看(为看起来醒目,纲绳间夹些许棉球),会导致眼离,似乎觉得纲绳在冉冉蠕动,其实那是幻觉,因为你太专注了。那就分散些注意力,远眺田野的风景。
河滩两侧的芦荻,早已扬起银白的芦花。再远一点,红红的高粱或芦粟弯起臃肿的穗子,招来了几只白头翁落在上面,使桔梗柔韧地一摆一摆的。
农家煮饭的炊烟化作淡淡的饭香,谁家的母亲正呼着孩子的乳名,此时才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猛一看纲绳,那棉花球正蠕动着:那螃蟹很狡猾,发现自己“触雷”了,想轻手轻脚地溜走呢!一提纲绳,吓!两三只螃蟹正张牙舞爪的。真是喜出望外,肚子再也不饿了。
入夜望蟹,别有一番情趣。小花狗蜷缩在稻草上,似睡非睡地注视着摇曳的灯火;蟋蟀时断时续的弹奏,像飘忽不定的游丝,虽琢磨不透,但又确确实实地伴在你左右。夜显得更深了。但你也不要担心会打瞌睡,在灯火的召唤下,会有好些生命朝你靠拢。鳑鲏鱼悠然地过来了,一对红红的眼睛狡黠地看着你,不紧不慢地产着卵;一对水蚊子撑起长腿,跳着芭蕾滑行过来,在灯火里潇洒地亮相。
望蟹棚外面的风,吹得芦荻与茭白的枯叶瑟瑟响。祖母自言自语说:西风劲了,螃蟹的螯里撑满了肉。那声音显得渐渐的遥远,我撑不住,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蒙眬中听得大人们“啧啧”的惊喜声,以及螃蟹“啾啾”吐沫声。
俗话说:九月九,蟹溜球。意思是螃蟹多得成串。第二天一大早,掀开蟹篓一瞧,呵!不下二三十只。祖父用草绳,将蟹三五成串地扎起来。那时我也就八九岁,还不懂秤,祖父就在每一串上系一根布条,上面标了价,我们照着卖就是了。那时螃蟹也就三四角一斤,现在看来实在是便宜。但那时一般的人家都舍不得吃,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卖不掉,拿回来恐养不活,才煮几只。不过我们那儿吃蟹不是用水放在锅里煮的,而是趁煮饭时放在饭槅上蒸。手续也简便,只要用新鲜的稻草将螃蟹的螯与脚缚住即可,也不放姜片之类,往槅上一放便是。
等到饭煮熟了,螃蟹的香味早已飘得满灶间全是。现在阳澄湖的蟹颇有名,其实那味道远不如那时乡下河道里的螃蟹。那阳澄湖的螃蟹已没了作为螃蟹的纯正诱人的腥味,只剩清汤寡水腥臊。
后来读了书,知道螃蟹这东西,不仅是上品佳肴,而且入得诗,上得画,往往为文人雅士所钟爱。那《红楼梦》中的菊花诗、螃蟹咏不亦洋洋洒洒乎?但那似乎太隔了,不如徐青藤刻画得逼真,“稻熟江南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似乎看到几只硕壮的老蟹跃然纸上,横行而来。
时下正是江南稻熟菊花飘香时节,什么时候再回到故乡的草棚里,就着昏昏的灯火“望蟹”呢?
2010年1月13日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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