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桑叶,紫桑葚
前些日子,去就近的浙北旅游,当一片片招展着绿意的桑田,迎着车窗,热情地扑面而来时,耳际仿佛回响起“蚕宝宝,真有趣。小时像蚂蚁,大了穿白衣,吐出丝来长又细”的声音。那是儿时识字课本上近乎童谣的文字,现在在旅途上,由朗朗的童音吟出来,那是怎样的感受?
浙北的农事,自有它的特点,那儿除种植粮棉外,还间植桑麻。奉贤西南部的柘林一带,与其相毗连,也许是受其影响,或本来就有,只是随时间的推移,原本也发达的养蚕业逐渐萎缩了。据文史记载,“柘林”的“柘”字,是一种养蚕的植物,而由这种植物喂养的蚕,叫作“柘蚕”,不过已在很多年前就不见了。我们小的时候,所见邻居还有间或种桑养蚕的。说种桑,也不见得,那时的田都改作了棉粮田,就无需种桑了。再说宅基旁,河滩边,有的是百年老桑,根系虬然,枝叶蓊郁,你只要去采摘就行了。每到春夏,闲不住的农户,在劳作种棉粮之暇,兼养几帘春蚕。虽然,这要辛苦得多,但这一则可以增加些收入,二则平添许多养蚕的乐趣。这是一般人所体味不到的。
养蚕实在是件极富意趣的事。
每到仲春,“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的日子,鹅掌似的桑叶刚泛出墨绿色,养蚕人家就将过冬蚕种亮出来,放到树荫阑珊的阳光下透透风。那是粘在一张张草纸上的蚕种,是隔年的蚕蛾,将卵产在粗糙且发黄的草纸上的。每只蚕蛾终其一生,能产下六七百枚卵,整齐地排列着,像小米,又像一粒粒陈年的珍珠。待来年春天,原先乳黄色的卵渐渐转黑。大人们说,幼蚕即将破皮了。第二天起来一瞧,呵!纸上蠕动着小蚂蚁似的黑点——那就是幼蚕。
那时,我还未上学,邻居家的小梅姐,已读高小了。农家的孩子早慧,她已是大人劳作的好帮手了。她哼着儿歌忙里忙外,两根长又粗的辫子前后跳荡着。一放学,书包一扔就去摘桑叶了。那时节的桑叶最嫩,绿绿的,油油的。蚕宝宝选在这时出生,实在是聪明。
这时,小梅姐会一甩辫梢说“走,跟姐摘桑叶去”,或者说“来,看姐喂蚕宝宝去”。她总是一口一个姐,比我叫她还勤,好像我是她亲弟弟似的。我没有姐姐,有这样一个异姓的姐姐,心里觉得甜甜的。
蚕小的时候不好伺候,你看它小得可怜,要把它们一个个捉到桑叶上去,真要倍加小心,手指稍用力,它就会被压扁。因为小的缘故,桑叶吃得慢,但你一定得勤换,不等吃完就得换新叶,这很麻烦。它们爬得到处都是,你必须每一叶正反面查看,不然会与陈叶一起倒掉。我也曾吵着要饲养,母亲拗不过我,向小梅家要了一些蚕种,但是由于我的粗心,几次换叶下来,蚕却所剩无几,大多连同陈叶给倒掉了。母亲责备说:毛手毛脚的,看人家小梅姐,多乖!
小梅姐小学读完五年级就不再读书了,因为我们那儿没有六年级。更主要的是,她家里小孩多,就她是女孩,正好帮父母挣工分养家。其实小梅姐读书是很好的,原来的老师去她家劝说了好几回。小梅姐真是个乖孩子,说是自己不想读了,老师也就叹息着走了。从此,学校里少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学生,田野上多了一个顶着土布头巾的乡下女孩。
一个星期后,蚕就蜕去黑衣,以后就日滋夜长,不久就长成个个秀美的小姑娘。原来的簸篦、栲栳已容不下它们了,于是就扩养到竹帘子上。此时,蚕的食量大增,白天要喂两次桑叶,但无需再换,这些蚕们将桑叶只吃剩一根根叶脉,清理起来很方便。如果喂得晚了,竹帘子上只见白花花的蚕,肉肉的。即使在晚上,也要起来喂一次的,不然蚕会饿着的。更深人静时,睡梦中能听到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后来读到“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的诗句,更体会到此刻养蚕人的辛苦了。
蚕这样贪婪地吃,长得也快。一个月以后,个个出落得像大姑娘似的,丰满、圆润,通体透亮,行动也娴静得多了。这时大人们说:蚕就要“上山”了。所谓“上山”,也就是要结茧了。因为这蚕在结茧时,先要爬上蓐去了皮,腰间束着,立在竹帘中间的一簇簇麦秸上,故名之曰“上山”,那一簇簇麦秸也叫作“蚕蔟”。趁蚕不再进食的当儿,人们就忙着选上好的麦秸,剔尽枯叶,束好后均匀地放在蚕丛中。
小梅姐的手很灵巧,束的麦秸把最有样。她穿着那时乡下的细方格土布做的衣服,洗得白净,穿在她身上显得特别的美气。邻居的婶婶、大嫂们就说:小梅,你妈纺蚕丝棉袄呢!给你办嫁妆呢!谁娶了小梅真是有福分,多能干、俊气的姑娘。
小梅的脸有点红了,手显得更灵巧了。
梁上的小燕子探出扁扁的脑袋,张着黄黄的大嘴呼唤妈妈的时候,蚕宝宝们不见了。丛丛麦秸上满是白的、黄的蚕茧;竹帘上空荡荡的,只剩得桑叶狼藉的茎脉,静静的。蚕正用自己半生的辛勤,等待着生命的蜕变。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每年这时,原已稀疏的桑树,新叶又多了起来。黄鹂鸟在浓荫间对歌,桑树的枝叶间挂上了青青的桑葚,初夏的雨露滋润着,裹着麦香的阳光抚摸着。
每天放学的钟声一敲响,我们猴急地冲出校门,因为在广阔的原野上,有诱人的桑葚在召唤着。
在我们爬上高高的树枝的当儿,桑葚就变红了,转眼就呈紫色了。这情景就像逝去的童年时代一样,也只是在转瞬间。
那时,家家的生活不富裕,都抠着子儿过日子,孩子买零食的钱几乎没有,饥肠辘辘是经常的事;于是,桑葚便成了我们解馋、充饥的替代品。桑树的枝干细,高处是爬不上去的,但那时办法也真多,会变着法儿把最后一粒桑葚收入腹中。那几乎都是男孩子的事,小梅姐她们会在桑树下拾取我们打下来的桑葚,大家配合着享受童年。
桑葚还红的时候吃,略带些酸涩,且籽硬硬的扎牙;等到呈紫色时吃起来,就可口多了:比野草莓甜,比野葡萄爽。
桑葚红紫色的汁液,染在我们红紫的嘴唇上。如果有人问我你的少年时代是什么颜色,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红的、紫的。
不怕难为情,即便后来长成大小伙子,在田间劳作的间隙,会情不自禁地上树采桑葚。
啊!少年时代。
蚕的茧,对蚕而言是为了完成生命的蜕变、升华;在人来说,却可以缫丝、抽线、织布。
蚕茧从麦秸上剥离下来后,放上些时日,然后取一些在耳畔摇动,听听是否能摇响;如果响了,说明蚕已演化成蛹了,蚕丝已老熟了,可以缫丝了。
于是,隔壁的小梅姐母女将锅里的水烧开,将一篮篮茧倒入锅内。此刻茧会发出“嗞嗞”的声音,那是生命的挣扎吗?然后小梅姐与她母亲一起,用蜕叶的竹枝做的竹帚,在锅里鼓捣着,蚕丝就顺着竹枝抽了出来,然后将它绕在纱锭上。蛹的生命结束了吗?可怎么还会源源不断地抽出丝呢?
那时,小梅姐已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红扑扑的鹅蛋脸,会说话的杏眼。她对我还是一口一个姐:姐给你说,给姐拿样东西去。在我念高小的时候,妈说:小梅姐许了人家了,男方的家境颇殷实。后来小梅姐就出嫁了,出嫁时最漂亮的被子,据说就是她妈用蚕丝织的,上面是小梅姐绣的花,那花纹就是长满桑葚的桑枝。
从此,我们都长大了,除非年节,难得见到小梅姐,即便见到,她再也不把“姐”字挂在嘴边了。
若干年后,我成家立业搬进了城里,关于小梅姐的消息就更加隔膜了。有一回,母亲唠起家常时说到小梅姐,说她日子过得艰难,丈夫沾染上了赌博,几乎输得家徒四壁。不过,她很要强,家教也好,女儿像她一样漂亮聪明,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我想,她女儿所实现的其实是她当年的梦想。
车在浙北的平原上奔驰,窗前闪过无数的桑田,眼前仿佛闪现许多像小梅姐一样的当年的伙伴。我想她的女儿也许就是她后半生的希望与慰藉;我又想,生活一直在向前奔跑,哪怕再遇到什么困难,我们这一代人会永不放弃,相信光明总在前头召唤着。因为,我们有青涩的少年时代给打下了底色——有的蓝紫,有的火红。
2009年5月18日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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