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各家论苏曼殊诗
君好为小诗,多绮语,有如昔人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者。
——柳亚子《燕子龛遗诗序》
他的作诗,全不用心做作,全靠天才;他的诗完全是自然的流露。他的诗虽不用心做作,可是自然而然的非常优美,给读者一种隽永轻清的味道,给读者种种深刻的印象,使读者诵读过他的诗后不会忘记。我想把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一诗来批评曼殊的诗是最好了。譬如他的:“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我们看这种诗,不是极“临风独立,飘飘欲仙”之趣吗?他的诗个个人知道是好,却不能说出他好在什么地方。就我想来,他的诗好在思想的轻灵,文辞的自然,音节的和谐。总之,是好在自然的流露。”
——柳亚子《苏曼殊之我观》
苏曼殊是一位才子,是一个奇人,然而决不是大才。天才是有的,灵性是有的,浪漫的气质是很丰富的,可是缺少独创性,缺少雄伟气,一位英国的批评家对19世纪的鬼才淮儿特所说的话,也可以用在苏曼殊身上。
所以曼殊的才气,在他的译诗里,诗里,小说里,画里,以及一切杂文散记里,都在流露闪耀,可是你要求一篇浑然大成的东西,却在他集子里寻找不出。
我所说的他在文学史上可以不朽的成绩,是指他的浪漫气质,继承拜伦那一个时代的浪漫气质而言,并非是指他那一首诗,或那一篇小说。
其实苏曼殊的名氏,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早已是不朽的了。……笼统讲起来,他的译诗,比他自作的诗好,他的诗比他的画好,他的画比他的小说好,而他的浪漫气质,由这一种浪漫气质而来的行动风度,比他的一切都要好。
他的诗是出于定庵的《己亥杂诗》,而又加上一脉清新的近代味的。所以用词很纤巧,择韵很清谐,使人读下去就能感到一种快味,举几个例出来,就可以明白: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
软红帘动月轮西,冰作栏杆玉作梯。寄语麻姑要珍重,凤楼迢递燕应迷。
罗幕春残欲暮天,四山风雨总缠绵。分明化石心难定,多谢云娘十幅笺。
江南花草尽愁根,惹得吴娃笑语频。独有伤心驴背客,暮烟疏雨过阊门。
平原落日马萧萧,剩有山僧赋《大招》。最是令人凄绝处,垂红亭畔柳波桥。
白水青山未尽思,人间天上两霏微。轻风细雨红泥寺,不见僧归见燕归。
碧栏干外夜沈沈,斜倚云屏烛影深。看取红酥浑欲滴,凤文双结是同心。
折得黄花赠阿娇,暗拾星眼谢王乔。轻车肥犊金铃响,深院何人弄碧箫。
灯飘珠箔玉筝秋,几曲回阑水上楼。猛忆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梦苏州。
蝉翼轻纱束细腰,远山眉黛不能描。谁知词客蓬山里,烟雨楼台梦六朝。
像这些,都是定庵的得意之作,而曼殊去偷了过来,重加点染,就觉得清新顺口,读之有味了。所以我说他的诗比他的散文小说好,因为他的诗里有清新味,有近代性,这大约是他译外国诗后所得的好处。可惜我读他的诗不多,所以不能再仔细的分析评断他的诗。最后他的诗的清淡味,似乎是得力于放翁、后山的地方也很多。他的小说里,也曾这样的说过,他的杂记里,也把放翁的“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一绝,称道得十分起劲。
——郁达夫《杂评曼殊的作品》
曼殊天才绝人,早岁悟禅悦,并邃欧罗巴文字,于书无不窥,襟怀洒落,不为物役,洵古所云遗世独立之佳人者。所为诗蒨丽绵眇,其神则褰裳湘渚,幽幽兰馨;其韵则天外云璈,如往而复;极其神化之境,盖如羚羊挂角而弗可迹也。旷观海内,清艳明隽之才,若曼殊者,殊未有匹焉。
——王德钟《燕子龛遗诗序》
曼殊天才清逸,又深习内典,出其余事为诗与画,故自超旷绝俗,非必若尘土下士,劳劳于楮墨间也。
——傅熊湘《燕子龛遗诗跋 》
曼殊事略,具见柳亚子所撰本传,其性情奇,行止奇,学艺奇。不知者谓其诗哀艳淫冶,放荡不羁,岂贫衲所宜有;其知者以为寄托绵邈,情致纡回,纯祖香草美人遗意,疑屈子后身也。
——黄沛功《燕子龛诗序》
曼殊振奇人也,生当叔季,身世杌隍,胸骈垒块,阐为歌诗,以陶写哀乐。故文情并丽,踵武《楚骚》,得香草美人之意。读其诗,如聆鱼山梵品,雷威琴渊,泛飘眇勿可捉,殆天才也。
窃怪曼殊所为诗,只五言七言绝句,译诗则出以古体,律诗未之见。意以为排比对偶,桎梏性灵,弗若绝句古体之自鸣天籁耶?或以此而病曼殊,曼殊果病夫哉?
曼殊才行绝奇,殆如神龙,彼其诗特鳞爪耳;东鳞西爪,庸下士又安能窥其阈哉?
——冯印雪《燕子龛诗序》
曼殊上人者,神慧隽彻,敏朗无对。……诗画清绝,声盖震旦,真可谓:“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余观其诗,婴婉缱绻,回肠荡气,大抵皆十年近作。传言兜率境界,既脱人间贪恶妄念,特色相未能泯;无著当年,且牵爱障,宜乎曼殊时有言情之作矣。尝谓读夫人诗,宜谙其人身境性情,庶几能契乎诗中三昧,因为铨表曼殊生平而论次之,亦使读其诗者,毋误拟为扬州杜牧,楚泽屈原,然后得曼殊之真焉。
——章父《燕子龛诗跋》
以天纵之才,超尘绝俗,诗在骨里,非食人间烟火,天籁之声,特假以鸣。
——罗琼宇《苏曼殊诗酬韵集》
曼殊的译诗一经和原诗排比标点起来,就显见他兼“按文切理,语无增饰”直译的长处和“陈义徘侧,事辞相称,意译的神妙”。有人说:“翻译文学得好的,其价值等于创作”,我对于曼殊也是这样说。
——杨鸿烈《苏曼殊传》
在曼殊前尽管也有曾经谈欧洲文学的人,我要说的只是,唯有曼殊才真正教了我们不但知道并且会悟,第一次会悟,非此地原来有的、异乡的风味。晦涩也好,疏漏也好,《去国行 》和《哀希腊》的香美永远在那里。因此我们感谢,我们满足。若谈晦涩,曼殊的时代是个晦涩的时代。可怪的是在那种晦涩的时代,居然有曼殊其人,有《汉英文学因缘》,今日有《燕子龛遗诗》。人有时候会想,拜伦诗毕竟只有曼殊可以译。翻译是没有的事,除非有两个完全相同,至少也差不多同样是天才的艺术家。那时候已经不是一个艺术家翻译别的一个艺术家,反是一个艺术家那瞬间和别一个艺术家过同一个生活,用别一种形式,在那儿创造。唯有曼殊可以创造拜伦诗。他们前后所处的旧制度虽失了精神但还存躯壳,新生活刚有了萌芽但还没作蕊花的时代,他们多难的境遇,他们为自由而战为改革而战的热情,他们那浪漫的漂荡的诗思,最后他们那悲惨的结局:这些都令人想到,惟曼殊可以创造拜伦诗。
——张定璜《苏曼殊与拜伦及雪莱》
曼殊虽然不幸短命死矣,但我们想把他的一生叙述起来,也要很长的篇幅才办得到。然而他这首诗只寥寥二十八个字(按:指 《本事诗》 春雨楼头尺八箫),已经把他自家的一生也完全笼罩起来了,好象望远镜一样,那块镜片虽然一寸大左右,但从它里面一望,却有无限江山,耐人观赏。哦!这真是何等手腕哟!我们必要了解这个道理,才懂得“绝句”诗的真价值,才配读我曼殊上人的《燕子龛诗》!
曼殊之于调筝人,犹拜伦之于雅典女郎。拜伦集中有《留别雅典女郎诗》 四章,幽艳入骨,为抒情诗之杰作;而曼殊《燕子盒诗》里面也有几首诗是为调筝人而作的,其一往情深,很足以和 《留别雅典女郎》诗相颉颃。
以上诸诗(按:指 《无题》和《东居杂诗十九首》)真可谓哀感顽艳之极了,然却和一般轻薄的文士所作的艳诗有别:寻常一般文士作抒情诗的流弊,并非他们的词句不绮丽,却是他们的情感不真挚。至于这几首诗便不同了,不即不离,全以真诚的态度,写燕婉的幽怀,不染轻薄的气习,不落香奁的窠臼,最是抒情诗中上乘的作品。虽然词句仿佛迷离,难以定其所指,而隐约之间,却令人生无限伤心,无穷艳思;非绝代愁人,身世有难言之恫者,怎能够到这个妙境呢?我们想了解这些诗,只要直觉的置身其中,和他的诗融合为一,自然能够领略到他的妙处,不必刻舟求剑,斤斤于寻他的本事了。
——熊润桐《苏曼殊及其燕子龛诗》
他(曼殊)的诗……略近晚唐。总之高逸有余,雄厚不足,说他是东洋风气,也不为过。
——胡寄尘《说海感旧录》
我们以为值得介绍的是曼殊在文学上的工作,不是他的思想;我们不是把曼殊当作先知,当作耶稣,麻哈默特,或甚至孙中山列宁等,而崇拜其思想,提倡其主义,我们是把他当作歌德拜伦等一流人物,享赏他的诗文,阐扬他在文学史上的贡献。《维特》出版后自杀者纷纷,然而其在文学界地位并不以此降低,更况曼殊的思想亦没有那样颓荡。
——柳亚子《苏和尚杂谈》
至于曼殊作品,大多在大清帝国末年,那时的观念本不过如是,即其为旧道德,为有产阶级思想,亦不能以此抹杀曼殊。我们不以忠君的思想降贬杜甫,我们亦不因醇酒妇人的颓废趋向,而不读李白的诗,——我不知道他们通晓人类学与否,然而他们毕竟是伟大的诗人。曼殊已是过去的人物了,在他诗文中我们找到清末文人最完美的表现。我们研究他,在杂志上讲他,正因为他的作品已不是现代的作品,值得盖棺论定。我们决不提倡他当时的思想与诗文,作为新青年的路灯,我们亦不欢喜现在有人还在写《断鸿零雁记》,虽则在曼殊当时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而且它的价值将永久在文学史上提起。倘若抱了杞人之忧,以曼殊思想于现在不合,虑其影响于青年不好,而反对研究其生活及文学,这种见解实在太不高明了。拜伦为英人所逐,尸归故国,请葬于寺院而不准,呜呼!……
——柳无忌1927年12月致柳亚子的信
沙鸥(按:即曼殊)所译英吉利古诗两章,幽怨绵眇,非浅人所能解也。
曼殊又有七绝六章(按:指《寄广州晦公》《水户观梅有寄》《失题》[禅心一任蛾眉妒]、《西京步枫子韵》《失题》[落日沧波绝岛滨]、《题师梨集》),有弦外音,可使旗亭女子歌之,何必再唱《黄河远上》也?
晦闻诗秋气甚深;潘兰史老健矣;王漱岩有力追古作者意;庞檗子词,玉田之遗也。曼殊诗其哀在心,其艳在骨,而笔下尤有奇趣,定庵一流人也。
——高天梅《愿无尽庐诗话》
昨在柳君亚庐处,见曼殊诗数章,孤怀潇洒,如逢故人,枨触前尘,因亟录之。《本事诗》云:“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不著迹相,御风泠然,恍惚前日辞湘校游衡山时也。《为调筝人绘像》二首云:“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沈哀,湘弦洒遍胭脂泪,香火重生劫后灰。” “淡扫蛾眉朝画师,同心华髻结青丝,一杯颜色和双泪,写就梨花付与谁?”一缕深情,不可以字句间求,菩萨低眉,山间猿鹤,都能悟彻。《寄调筝人》一首云:“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则已忏尽情禅,空诸色相,与一切众生,同登净土矣。亡弟笃生为余言:“曼殊固深于忧患者。”
——杨德邻《锦笈珠囊笔记》
(曼殊)所为艳体诗,嚼蕊吹香,幽艳独绝。
——周瘦鹃《紫罗兰外集》
(曼殊)偶作小诗,亦极凄婉。
——黄侃《镌秋华室说诗》
曼殊诗格高超,在灵明镜中。
——于右任《独树斋笔记》
曼殊之作品,尤其是诗,完全为天才的流露。故其诗文,极其潇洒自然,毫不牵强。虽不用心,而自然工整优美,于读者以轻清隽永之深切回味,留深刻之印象。柳亚子评曼殊诗如“一顾倾城”,洵为允当。盖其诗,音节和谐,文辞精纯,思想灵敏,运用轻巧,不愧为一代诗人。其作诗,一片真情,一任机灵触发,自然流露,不假雕琢,佳趣天成。故能蒨丽清明,艳而不滥,简而不陋,审其诗品之清高,已足见其人品之亮节!
——文公直《曼殊大师传》
曼殊多绝诗,风韵极佳,有神无物,而味极隽永,愈读愈见其佳。倘用胡适之汉学方法去读曼殊诗,必定失败。
——郑桐荪《与柳无忌论曼殊生活函》
苏曼殊诗如江城玉笛,馀韵荡肠。
——姚鹓雏《文羽》
曼殊诗,风华逸宕,雅类晚唐之杜樊川,有却扇一顾,倾城无色之概。
——郑逸梅《南社丛谈》
曼殊的诗文,其好处也是用些血泪换来的,故此他要说:“此道不可以安身立命”了!
——罗建业《苏曼殊研究草稿》
南社多诗人,曼殊尤怪异。留学日本,谈革命,初好为狭邪游,后又出家为僧,诗时有奇语。……吐属幽远,似不食人间烟火者。
——陈声聪《兼于阁诗话》
其人固有超悟,观所造述,智慧天发,非假人力。惜玩世自放,餐啖无禁,复好作绮语,卒以侘傺死,故不免忧伤其道耳。
——马一浮,引自陈复生《读曼殊馀记》,存柳亚子编《曼殊余集》第五册,史料类
曼殊尚有《本事诗》十章,绮怀之作也。……读此等绝句,不妨赏其楚楚小有风致,若据以言曼殊于西方文学能具藻鉴,则誉其长适所以襮其短矣。
——钱锺书《谈艺录》
苏曼殊是五四以前、辛亥革命前后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极少数)知识分子中有代表性人物。不过,我觉得他的诗里有虚有实,有的是“诗”,有的是“真”,不能过分相信他的“诗”里都是“实际”。换句话说,“凡心”并不太“凡”, “禅心”也不太“禅”,可是他的诗则是超出了“凡”与“禅”而成为在中国文艺界最黑暗时代的一朵奇葩。
——冯至于1987年12月29日致邵盈午函
(苏曼殊)可称之为本世纪中国诗画上一个有力的充满期待的冒号的诗人。而且纵观整个20世纪,用旧体写诗的所有的人其成绩没有一个堪与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相比。……苏曼殊无疑是中国诗史上最后一位把旧体诗做到极致的诗人,他是古典诗一座最后的山峰。
——谢冕《1898:百年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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