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江绍原先生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1-03-25 11:04:40

——答江绍原先生

——答江绍原先生

林语堂

娥(女界自称),因为江先生很可疑地要知道“东君”是个“他”还是个“她”,所以在开头时特为标白——你们男子可用“我”,阉人可用“”——不然你们“是泥做的”用“”也无不可,而“姮娥”、“皇娥”、“娥媌”的“娥”却素来是娥们包办的,若以国语而论,你们只是“”(wo),娥们却是“”(nge)。娥上次有心讥讽泰戈尔《一个研究文学史的人对于贵推该怎样想呢》,只是不肯说得太直,巴不得提出“环境反应”隐隐四字,使有心人自己去理会。今天既然有江先生质问娥的一篇文章《泰戈尔与耶稣》,迫得娥不能不出来再说几句较浅显的话。

娥本很含糊地说泰戈尔对于救国亡国的见解是泰戈尔受他“身境”影响所致(即所谓环境反应),现在娥却要明白地说是泰戈尔身受英人尊崇欢迎所致。这不是娥喜欢恶作剧,是娥始终不承认泰戈尔的精神复兴论是他纯粹理智行使其职权的结果。实只是他为求身世及名誉之安全,迫不得已对付而发的言论。固然娥的意思不是泰氏果然这样明白自觉地自己对自己无赖,或是问题果然如是的简单。在泰氏滔滔谈其精神复兴论,一般读者,甚至泰氏自身,何尝不以为他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善治史者必求因:今日滔滔长谈之理论乃结果,其所以持此论之原因又是一桩问题。理论只是态度之表示,态度自何而来却是文学史家及批评家所不肯轻轻放过的。娥始终咬定泰氏的理论是结果,泰氏个人的身境是原因。泰氏受英人的热烈欢迎,怕对欢迎他的英国朋友们难为情是原因,他“印度不必独立”、印度有没有独立资格、宪政运动是“乞怜”、流血革命是“犯罪”一种议论是结果。他根本不要印度独立,不要宪政运动及武力革命,因而对自己对国人无以自解又是原因,所以又有他大倡特倡其不碍人方便的精神复兴论,及以内心纯洁救国论的又一种结果。这是娥个人对于泰氏态度的解释。

(1)我们须认清泰戈尔是主张印度不必独立的。“自由的印度,不是独立于大不列颠帝国之谓,而是在帝国内做一个自治的民族,充分去发展自己的天才和能力之谓。”调和派的诗哲——这话既可不伤英国朋友们的感情,又可保持对付印度人的地!

(2)我们须认清泰戈尔以为英人之辖印度是好像一种天意,印度人没有拒绝英的权利,他不但是没有力量拒绝他们,并且是不应该去拒绝他们!……“印度人历来有同化的力量——从前已经吸收土著、希腊、波斯、回教人的文化,现在为什么不吸收西方尤其是英国的文化?英国与印度的接触其中自有天意,不是偶然的。所以印度人如果拒绝与英人接触,不啻自剪其翼——不啻抗拒上天使民族相会的意旨。”酸鼻!可怜!试问此种话是不是真正英国政治家的口气?呜呼先生,何可多得!

(3)我们须认清泰戈尔颂扬英国治印度的政功的……当然泰氏所言不是不真,英国政府的确是世界最好政府之一(所谓“持之有故,方之有理”。但是何必泰氏来说这种话,据这样说,娥也可赞成大不列颠人来管中国了。英国于属国民中有此种出类拔萃的辩论者,实在难得)。

(4)我们须认清泰氏说印度人没有独立的资格。这话也许是去事实不远,但也是不应该泰氏说的。即以我们中国而论,我们何当有民治的资格?今日的政府何当是民治的政府,然而倘是我们永不敢向民治的方针,永不敢挂起“民国”的招牌做去,何能有真实民意政府实现之一日。泰氏此种论调,倘是印度青年相信他,是不是昏迷汤?泰氏何故而做此语,是不是自己已吃了名令智昏的昏迷汤?泰氏说:“印度人反抗英国人的虐待,但是印度社会里的富人却虐待穷人,上等社会的人却虐待下级社会的人,这样的印度凭什么去感化英国人,(Waken the English Character做梦,做梦!)改善他们对于印度人的待遇。”该亡,该亡,印度该亡,娥也说印度之亡实是天意!是不是英国人的牛肉茶及托士里头有昏迷药,何以把一位“诗圣”昏迷得这样厉害?

(5)我们须认清泰氏不但不加入革命或宪政运动,并且是非笑人家此种的努力……娥很希望泰氏不会写这样流畅的英文。

(6)我们须认清泰氏所鼓吹的唯一救国方法(保守印度人的精神)完全与印度自治问题无关痛痒。依泰氏说,印度人的国粹,印度的精神还产生于生活单纯、见解高明、内心纯洁、与宇宙和谐、处处见神(半由娥译,半由江译)。诸位读者若以为这些高尚的道德是印度自立的要素;诸位自可称他为诗哲,倘是这些道德去立国条件尚远(好像是信教徒入天国的条件),这些话是不是凑数的滥调,是不是无赖敷衍?敷衍者,语不中肯,但求对付之谓也无赖者,事后掩饰,将错就错之谓也滥调也者,闻之甚甘,食之无味之调也。

娥说泰氏之出此种怪论与泰氏被英国人请去吃牛肉茶托士有关,江先生以为是不是?

娥说:“泰氏那些内心纯洁精神复生的废话临时叫Galsworhy、Maeter-linck、Brandes说说,都能够说的一大套。”江先生以为不甚明白,请娥再讲讲。娥想,“内心纯洁”、“精神复生”的废话,不必Brandes与Maeterlinck,只须Grown-up Sophom ores(成年的大学二年级学生)都能够说一大套。在美国还有替人家准备演说词每千字几块钱用一行的博士流氓——他们或她们也会临时说的一大套。

江先生最后一问娥现在可不必答了。娥既把“敷衍”二字说到泰氏身上,就不必讲“反应”不“反应”了。至少娥觉得耶稣不是敷衍(因为耶稣肯为他所持的见解而死),托尔斯泰也不是敷衍(因为他几乎以宗教问题之研究而自杀)。泰氏的诗歌也绝不是敷衍,但是泰氏的政治论——大约有点像洛阳吴秀才快要出版的《易经详解》吧!

满纸一味骂人,觉得实违心愿,然此实研究泰氏重要问题之一,而好像有帮助于了解泰氏之学说,比一味盲从的欢迎好一点。借此一念,聊以自慰。

1924年6月27日晚

原载《晨报副镌》,1924年6月27日,署名东君

林语堂,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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