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哲学思想的渊源及特点
宫静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是我国人民所熟悉和热爱的印度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文学家、艺术家和社会活动家,也是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和中国人民永远缅怀的朋友。他作为一位诗人和文学家深受我国人民的欢迎,他的大量文学作品,包括一些主要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及戏剧等在我国早有翻译,但是对泰戈尔哲学思想的研究却仍感不足。
泰戈尔是不是一位哲学家呢?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泰戈尔最主要、最本质、最基本的方面是位有情者,他对于神、人和大自然充满了情爱,如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说:“再没有比把诗人当做哲学家,无视他感情的飞腾和他诗歌的音乐性,徒然地企图探寻他的思想阴影,更为愚蠢了。”有人则与此相反,认为泰戈尔无疑的是位哲学家,如V.S.纳罗婆尼认为:在确认泰戈尔是不是一位哲学家时,首先涉及到对于哲学的理解,如果把哲学仅仅看做是一堆概念和范畴,是通过高度分析,把现实分解为碎片,然后再将这些碎片拼凑、安排成一种体系,而忽略了人的感情和想象力;认为哲学只关心抽象真理的本质,而不关心人类的状况,只关心逻辑上的一致性,而不关心人类精神上的和谐,以这种片面的哲学定义去衡量泰戈尔,那么就没有正当的理由把他描写成一位哲学家。但是哲学的概念并非如此,在希腊文里“philosophia”一词的原意是“热爱智慧”,爱寓于心,智慧胜于知识,因此哲学可以抚慰人类、鼓励自我反省、培养对问题的思考、坚定人们的信念。从广义来说哲学还包括高尚的行为,丰富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洞察力。而泰戈尔的思想正是涉及到生命的最深刻的价值,他具有综合的世界观、机智的理性、灵敏的感情、接受新思想的能力和对于不同观点的宽容,这一切都使他的思想赋予了普遍的意义,因此泰戈尔无疑的是位哲学家。总之,尽管泰戈尔没有系统的、具有科学论据的、形成一套理论体系的哲学著作,但是我们在他丰富的文学作品中和大量的论文、演讲、回忆录及书简中,都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哲学思想,包括他的宁宙观、人生观,宗教观,真理观、认识论、方法论、社会伦理思想和他的爱国主义、国际主义思想以及美学思想等。因此就广义的哲学定义来说,他不愧是一位伟大的诗哲。在确定了他的哲学地位之后,让我们再来探讨他的哲学思想渊源及其特点。
泰戈尔哲学思想的渊源主要来自三个方面。
首先是古老的印度文化传统的影响。在泰戈尔的家里几乎每天都要诵读奥义书,“罗宾德拉纳特在童年时就感到这些‘灵魂的喜马拉雅山’是如此的崇高,一生中都在吸引他。他的某些作品可以被认为是起源于奥义书主题的注释,他的许多诗篇都基于奥义书的寓言和对话。”奥义书是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的圣典,它的中心思想是“梵我同一”;“这就是那”。梵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实体,为一切事物存在的终极原因,它不具有任何属性和形式,既不能以概念来理解,也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它“非粗、非细、非短、非长;非赤、非润;无影、无暗;无风、无空;无着;无味、无臭;无口、无量;无内、无外;彼了无所食,亦无食彼者”。梵是天上、地下、空间,过去、现在、未来的主宰者。我是主观精神,它“小于谷颗,小于麦粒,小于芥子,小于一黍,小于一黍中之实”。然而,奥义书认为我虽小,但在本质上和梵同一,它同样“大于地,大于空,大于天,大于凡此一切世界”。这种“梵我同一”的思想深深影响着泰戈尔的世界观。然而他的“梵”却是复杂的,它既不是纯粹客观存在的抽象的精神,也不是有形的偶像。而是有形与无形的结合,是诗人内心的某种感受。他对于梵的理解正说明具有诗人气质的哲学家和一般纯理论的哲学家之间的不同。“梵”有时成为他的伴侣、情人,有时成为他的兄弟、朋友;有时把梵尊为父亲、国王、我的主,也有时变为一种幻影、虚无、对它倾诉衷肠。在泰戈尔内心梵我心心相印,形影不离。奥义书除了影响泰戈尔的世界观之外,他还从中吸取了积极、乐观、向上的精神。泰戈尔多次引用《伊莎奥义书》中的格言;你愿活100年,就必须活动。他说:“我们的先知告诫我们:为了工作我们必须生活,为了生活,我们必须工作,生命和行动是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一起的。”这种思想贯穿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它反映了印度资产阶级革命的时代呼声,他们要求积极行动起来,发展民族经济,改革殖民制度。
除了奥义书赋予了泰戈尔精神食粮外,闻名于世的印度古代两大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和其他梵文古典文学、戏剧及寓言,也都是泰戈尔的创作源泉。“他曾经在史诗和从马鸣(As'vaghosa)到胜天(Jayadeva)的全部古典梵文戏剧和诗歌方面受过系统的基本训练”。在《罗摩衍那》中,他接受了人格化的神,使神和人建立了一种亲密的,融洽的关系,在《摩诃婆罗多》中,他接受了《薄伽梵歌》的思想,赞扬大神黑天对战士阿周那的教诫,认为“法”既是国家、社会和整个世界的秩序,也是个人行为的道德准则。遵法、执法是社会成员的天职和责任,因此每个人都应积极投入生活,只要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灵魂必然可获得解脱。泰戈尔从黑天用来激励阿周那的言论中吸取了精华,以乐观进取的精神对待人生,并且也接受了神人合一的思想。
他说:
上帝喜欢在我身上看到的,
不是他的仆人;
而是为众人服务的
上帝自己。
在迦梨陀娑的戏剧中,泰戈尔接受了真善美融为一体的思想。他认为和谐与统一正是“无限”的本质,而美与真完全寓于“一”。因此要表现真善美的宇宙,就要赞美人与人,人与神,人与大自然和谐一致的关系,这是宇宙的本质。
其次是宗教信仰的影响。泰戈尔出身于正统的印度教家庭,不但将吠陀、奥义书、薄伽梵歌视为灵魂的慰藉,而且受家庭影响还崇拜大神毗湿奴。他自己曾说过:“父亲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一直与神保持着密切的交往。”这种交往是指宗教感情上的交流和寄托。泰戈尔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很自然地被培养成为一个有神论者。
在印度,几乎家家都信奉宗教,自古以来神学与一切社会科学、文学、艺术密切相关,社会改革与宗教改革总是交织在一起。印度教徒按1981年人口统计公报计算约占总人口的82.6%。在历史上印度教最初曾分裂为三大教派,即毗湿奴派、湿婆派和性力派。后来各派内部再度分裂,毗湿奴派又分为黑天派、罗摩派、扎格纳特派,各派信奉的神明不同,但是都被视为毗湿奴的化身。湿婆派同样分为流行在克什米尔的三相神湿婆和流行在南印度的湿婆悉檀多派。性力派分为左道和右道两派。泰戈尔家族信奉的是毗湿奴派,该派最早的创始人是虔诚派运动的先驱、吠檀多哲学差别不二论的奠基者罗摩奴阇(Rāmānuja,1017~1127)。他曾宣称:梵的化身毗湿奴是大慈大悲、公正无私的神,人在神面前只能服从和虔诚信仰,无论是谁,不分种姓,在神面前人人平等,只要虔诚崇拜毗湿奴,使自己的灵魂完全归附于大神,就能摆脱现世苦难,求得永生。罗摩奴阇的思想反映了中世纪印度农民和手工业者反对封建制度要求种姓平等的思想。继罗摩奴阇之后,虔诚派运动的领袖还有吠檀多二元论的代表摩陀婆(Madh-va,1199~1278)、罗摩难陀(Rāmānanda,1360~1450)以及著名的思想家、诗人伽比尔(Kabir,1440~1518)。泰戈尔深受他们的影响,他曾不止一次地热情歌颂了这些领袖为了追求真理而甘愿忍受屈辱的大无畏精神。1900年他以《不忠实的丈夫》为题,采用故事诗的形式,赞扬了织布工伽比尔;1934年他在安得拉大学的演讲中再次颂扬了罗摩难陀和伽比尔的正义行为,出身于婆罗门种姓的罗摩难陀由于全力支持织布工伽比尔和清扫工路易达斯(Ruidas),因此被当时的社会贬为贱民,而泰戈尔说,只有他才真正地上升为最高的、超人的种姓。泰戈尔还被毗湿奴教派主张神与人相结合的思想所吸引,他说,“毗湿奴教派大胆地宣布:神已经和人结合,在那里人类的存在成为最大的欢乐。”这种思想正是泰戈尔本人虔诚的宗教感情的基础,他深深崇拜着具有人性的神,或者说是具有神性的人。在他看来,这种神人合一的境界才是人生旅途的终点。有时他把神称为“无限”,把人称为“有限”,他认为无限只能在与有限的密切结合中才能被感知。泰戈尔说:“无限和有限是一体,正如歌和歌唱是一体,……绝对的无限像缺乏一切确定音调,因面是没有意义的音乐。”有在“完整的内在的无限和外在的有限中统一时,我们才能在二重性的和谐中懂得真理。”那么,神和人又是如何结合呢?在这个问题上泰戈尔同样接受了毗湿奴教派的泛爱观,认为只有爱才具有统一的力量。他说:“只有在爱中存在的一切矛盾才能相互结合和消失,只有在爱中才有联合……爱必须在同一时间里存在一和二。”泰戈尔的宗教观正是以这种无限虔诚的爱去追求神人合一的真理,他的《吉檀迦利》也是这一思想的具体体现。
泰戈尔虽然是正统的印度教徒,但却不是一位狭隘的宗派主义者,对于印度教沿袭下来的弊病,如偶像崇拜,烦琐的宗教礼仪,各种迷信活动和愚昧落后的习俗,他都采取坚决反对和抵制的态度,他认为内心的虔诚要高于形式上的、表面的礼仪,精神的奉献要高于物质的祭品,一切宗教的清规戒律只不过是教派的偏见。因此,他曾以祖国的名义号召一切宗教联合起来,共同编织爱的花环,来建设一个美好的、胜利前进的印度。泰戈尔所以能够跨越本教派的界限,坚决反对各宗教之间的隔阂和纷争,是因为他在其他宗教中也看到了同样博爱、劝善、追求真理的美好思想,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很多内容都取材于佛教经典,如故事诗《无上布施》《供养女》《价格的添增》均取自《撰集百缘经》;《比丘尼》取自《如意树譬鬘喻论》。他承认“对于我来说,奥义书的诗句和佛陀的教导已经永远成为灵魂的东西,因此,它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赋予了无限的生命力,我曾经将它们运用于我自己的生活和我的说教中……。”的确,在泰戈尔的许多演讲中都引用了佛陀关于仁爱、布施、忍让、精进等有关“六度”的教导和大乘佛教关于中庸与普度众生的思想。对于锡克教,他十分钦佩该教创始人那纳克(Nanak,1469~1538)。他融合了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教义,提出反对偶像崇拜、烦琐祭仪、苦行和消极遁世的主张。认为世界上任何事物和现象都是神力的最高表现,人在神面前是平等的,种姓分立和歧视妇女都是违背神意的。泰戈尔对此倍加赞扬,并且写了很多诗篇歌颂反封建斗争的锡克教的勇士们。如《被俘的英雄》(1900),赞扬锡克教导师般达为了反抗外族入侵而英勇就义的大无畏精神;长诗《戈宾德·辛格》(1886),描写了该教第十代祖师终身与莫卧儿王朝进行顽强斗争的民族气节和战争失败后他毫不灰心、一心准备继续斗争的坚忍不拔的精神。此外,伊斯兰教苏非派的神秘主义思想也对泰戈尔产生过一定影响。
第三是西方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泰戈尔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但是他同时也是一位国际主义战士。他曾访问过欧洲,亚洲和美洲,与当时世界上最杰出的科学家、文学家、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有过广泛的接触和交往。并且从小就阅读了大量的英国文学,“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们大量谈论的是柏克堂堂的演说,麦考莱滔滔的文章,讨论的中心也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拜伦的诗歌,对19世纪英国的政治思想——宽容的自由主义——尤其热心。”后来,泰戈尔又多次去英国留学和访问,对西方的人道主义和人性论倍加欣赏。然而他在接受西方思想时,往往涂上一层东方的色彩,或者是用东方的思想来融合西方的思想,将西方纳入东方的轨道。这是因为泰戈尔对印度文化,对东方的精神文明具有一种偏爱。
比如,在宗教信仰方面,他将西方资产阶级的博爱思想纳入奥义书的范围,认为基督教的圣经和奥义书的格言完全一致。
奥义书曾说过:“个人的灵魂与最高的灵魂相结合则无所不在。”
耶稣基督曾说过:“我是他——我和我的圣父是一体。”
泰戈尔认为在基督教和印度教之间没有原则上的区别,印度教崇信“神人合一”论,或是“梵我同一”说,基督教提倡“我是他”,两者同样建立在“爱”的基础上,以爱来连接天堂和人间、理想和现实、无限和有限。
又如,在道德观方面,泰戈尔接受了西方的人道主义思想,他认为这种思想正是人超越于动物的表现,动物受本能的驱使必然会杀死自己的敌人,而人能够发出奇怪的命令:宽恕你的敌人。他在《超人》这篇演讲中,曾叙述一个故事,在20世纪20年代,阿富汗某个村庄的居民曾保护几个因飞机坠毁而降落被俘的英国飞行员的生命,而这些飞行员正是奉命前来轰炸他们的。泰戈尔认为这种事恰好说明人性不同于兽性,是人道主义的表现。然而这种人道主义思想同样也可以在印度古代文献中找到根据,于是泰戈尔列举了古代战争中的几十条规则,即对于一切弱者、圣者、无防卫者、缴械投降者、中立者、被伤害者……均不准杀害。这说明西方的人道主义与印度古代的传统思想相一致。
与人道主义相联系的是西方资产阶级抽象的人性论。泰戈尔对此极为欣赏,他认为人不能只满足于生理的要求,他应该成为一个“超人”,一个“普遍的人”。人与动物不同,动物通过嗅觉和视觉获得对目的物的认识,本质上是关心直接的需要。而人有更高的愿望,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追求人的完美,可以不惜牺牲一切。在这里,泰戈尔所指的人是抽象的人,没有阶级性,没有时代感,既没有国别,也不分种族。正像他自己所说的:“……每个人都生存在他的时间和地点的界限之外,在那里他的知识和努力真正成为一切时代和一切人所共享,过去和未来同样属于全人类。”而这种由人上升为超人的思想,正是吠檀多哲学证悟的最终真理——小我归入大我。因此西方的人性论其实在《薄伽梵歌》中早有教诲,人不只关心个人,还需关心他,“他就是人中之人性”。
在美学思想方面,泰戈尔虽然有他独自的特点,但是或多或少也受到西方直觉主义的影响,强调人对美的感受,他认为这种美感比理性认识更接近现实。他同意柏格森的看法,断言只有通过美感才能将我们吸引到现实的核心。
至于西方文学的影响,可以引用V.S.纳罗婆尼的观点概括如下:“如果没有莎士比亚的洞察力揭露出人类本性的复杂性,没有华兹华斯的平静和坦率,没有雪莱对美的改造力和统一的信念,没有勃朗宁朝气蓬勃的乐观主义和惠特曼暖人心房的人道主义,那么他对生活的了解将是比较贫乏的。”
总之在泰戈尔的思想中,曾经融会了印度和西方,古代和近代多方面的知识,随着历史的发展和认识的深化,他不断地融会贯通,吸收改造,最终形成泰戈尔本人特定的思想。因此,我们说泰戈尔的一生既是这些思想的综合者又是分析者,既是继承者又是批判者。和谐与统一,韵律与节拍;这是他全部思想的主流,也是古今印西各种思想在他身上融合与共鸣的基础。在了解了泰戈尔哲学思想的渊源以后,再进一步探索他本人的哲学思想特点就比较清楚了。
这些特点是:
一、泰戈尔首先是一位诗人、文学家,其次才是广义上的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因此他的哲学思想不是采用系统的理论化的说教来表达,而是通过带有美学风格的诗歌和文学来阐明,所以要想了解泰戈尔的哲学思想,绝对不能忽视对他文学作品的研究。因为他的一生绝大部分作品是诗、小说、戏剧、散文、歌曲和绘画,而这些作品正是通过多种艺术形式表达了他的人生观、宗教观、道德观和世界观等等。例如长篇小说《戈拉》,反映了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孟加拉社会两种思潮的斗争,同时也表明了泰戈尔对当时社会上各种问题(包括民族、宗教、种姓、妇女等)的看法,而这些方面正是印度民族解放运动中必须解决的问题。又如诗集《吉檀迦利》,集中反映了他的世界观和宗教观。上百篇的短篇小说是泰戈尔反帝反封建思想的精华。他的许多戏剧,诗歌都富于深刻的哲理,体现了他的辩证思维方法和积极进取的人生哲学,甚至他创作的歌曲也同样体现了他的人生观和宗教观。有些诗热情奔放,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有些诗像一把匕首,直插侵略者的心脏,表现了他的大无畏精神。这些都是研究泰戈尔哲学和社会思想不容忽略的内容。但是我们也应看到,除了文学作品外,泰戈尔也有一些系统化、理论化的哲学著作,这就是他所发表的演讲集和论文集,如《人生的亲证》《论人格》《创造的统一》《人》《民族主义》《人的宗教》《文明的危机》《在中国的演讲》等。这些著作大部分发表于1905年以后,是他哲学思想已经成熟的作品,不过基本内容多属于人生论和社会论的范畴,关于世界观和认识论的系统阐述不多。此外,他的书信集也往往以诗的语言表达了他的某些哲学观点。总之,研究泰戈尔的哲学思想,千万不能忘记它们的美学形式,要透过五彩缤纷的艺术形式去探索诗人哲学的灵魂。
二、正因为泰戈尔是一位伟大的诗哲,所以他使用的哲学术语绝不是一般哲学教科书上枯燥的定义和空洞的概念,而是蕴涵着个人感情的词汇。甚至这些术语的含义也随着感情的流动而变化。同一个词汇在不同的文章中有不同的含义,或者同一种意思采用不同的词汇来表达,因此,我们在剖析泰戈尔的哲学思想时,既不能套用欧洲哲学的术语,也不能照搬中国哲学的概念,必须结合印度哲学的传统和泰戈尔本人的特点来分析、理解,以便作出恰当的评价。
例如,有限和无限,按照哲学一般定义来说,“有限”指有条件的、在时空上具有一定限制、有始有终的东西,一般是指物质世界上存在的具体事物。“无限”是指物质世界所具有的物质性、运动、变化和发展,这一切都具有永恒的无限的意义。而这种物质世界的无限性只能存在于有限的世界中,换句话说,就是在有限中体现物质世界的无限性。但是泰戈尔在使用这对范畴时,却加入了另外的含义,他把“有限”规定为人和物,将“无限”视为“神”“超人”“普通人性”的同义语。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替代以人与神的关系,或者说是人与超人的关系;小我和大我的关系。
又如,“神”这个概念,在泰戈尔的作品中,不是一种理性的抽象,而是一种感性的直觉的体验。在《吉檀迦利》中,他几乎赋予神十多种称呼:我的主,万王之王,我的情人,我的国王,我的君王,朋友,爱人,兄弟,无限。泰戈尔的神是富有人性的神,“他是在锄着枯地的农夫那里,在敲石的造路工人那里。太阳下,阴雨里,他和他们同在……。”神与人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这和西方客观唯心主义对神的理解完全不同,而是继承了印度古典文学《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传统在人与神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其他如对于真理,同一、实在、幻等也有其特殊的运用和解释,这是探讨泰戈尔哲学思想时必须要注意的前提。
三、和谐和统一是泰戈尔哲学思想的核心。它贯串在他的许多作品中,渗透到各个不同的思想领域。例如在世界观方面,他追求人与神和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和谐。认为“世界和人类合为一体这是伟大的真理。印度人强调在个人和宇宙之间存在着和谐,他们认为如果宇宙对我们来说是绝对无关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不能与周围环境有任何交往了。”在人生观方面,他追求普遍的、共同的人性,提倡建立“我是他”的学说。在宗教观方面,他号召各宗教和各教派联合起来,反对宗派主义,认为“宗派主义是实利主义,它甚至企图用它的数字实力、暂时的权威和表面的礼仪去建立自己成功的堡垒;在信徒的思想上它培育一种分裂的妒忌观念,以致引起比世俗利益冲突更加致命的冲突……。”在真理观方面,他认为“真理就是一切事物的综合”,“真理的全貌在于无限和有限的和谐,尽善尽美的永恒精神和不断在变化的事物的和谐”。对于“美”和艺术的看法,他尤为强调内外之间的和谐,主张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真善美的统一。他说:“我们通常称之为美的东西,那些表现为线条,色彩和声音的和谐的东西,或表现为言辞与思想一致的东西,之所以令我们愉悦,只是因为我们不得不承认其中包含着最高真理。”而这种“真理只是‘一’,当我们的心感知了这个‘一’时……我们的心便体会了那‘无限’了。而所谓美也就是这个‘一’的和谐的实现。”总之,泰戈尔认为同一、统一、均衡、协调是一切事物之间最本质的关系。当然他也并不否认事物之间还存在着矛盾与对立,如正极和负极,向心力和离心力,引力和斥力,热与冷,光明与黑暗,美与丑,善与恶,悲与欢,运动和静止等。但是他认为这种对立的关系正好是从不同的侧面说明世界在本质上是各种力量的调和,如果不存在这种调和,那么世界将在混乱中毁灭。这正如人的左手和右手,左眼和右眼一样,它们是相反的,但是,它们之间却协调一致,如果这种配合被破坏了,那么,人也就无法正常工作了。因此,在泰戈尔看来,对立只是非本质的和暂时的,和谐与统一才是事物之间永恒的真理。
通过了解泰戈尔哲学思想的渊源和把握住他的哲学思想的特点,才能进一少探讨他的哲学和社会思想的各个方面。
宫静,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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