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归田园居五首》之三
自称“少无适俗韵”的陶渊明,因不愿“心为形役”,“违己交病”,于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冬毅然弃官归田,写了有名的《归去来兮辞》,次年春夏间,又写了可视作《归去来兮辞》姊妹篇的《归田园居五首》。下面是这组诗的第三首: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在古典文学研究被人竞相纳入某一模式的年代里,有的文章,如《北京师大学报》1959 年第二期发表的《陶渊明的思想发展及其创作》一文谈到这首诗时说:“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新参加劳动的知识分子的形象。由于不会耕作,所以种出的豆苗稀稀疏疏,野草反而显得茂盛些。”又说:“诗中只有陶渊明自己,而没有农民的形象。……严重的阶级局限和独善其身的思想,使他不大关心人民的疾苦。”此文后来还收作《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陶渊明卷》的前言。今天可能没有人再用同样的话来评价陶渊明和他的这首诗了。但另一些至今仍有影响的专论、文学史和选注本也大多仅仅着眼于这首诗的“劳动”的内容,在其中找“劳动生活气息”,找“与农民的差距”,或认为诗篇表现的是“对农业劳动有了感情”,是“对于劳动的热爱”等等。诚然,陶渊明是一位躬耕南亩的人,这首诗写的是在豆田里从事除草劳动;可是陶渊明之为陶渊明,主要不在于他的劳动。他首先是一位诗人;这首诗表达的是他对人生理想的追求、对生活方式的选择,而从这一追求与选择可以窥见其心性的淳朴、志行的高洁。与其说这首诗表现的是对劳动的热爱,倒毋宁说是对自然的热爱,是一位追求本性回归的诗人一旦脱离尘网、得遂初服的喜悦。
作者在这组诗的第一首中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据此,黄文焕在《陶诗析义》中指出,“‘返自然’三字是《归田园》大本领,诸首之总纲”。这是一语中的之论。陶渊明所说的“返自然”,应当既指回到大自然中,也指回到人性的自然,而对“性本爱丘山”的作者来说,两者是合而为一的。从这一“总纲”来看这第三首诗,它的点睛之笔在结末两句:“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两句诗,语气平和,在作者写来,似乎不费气力,称心而出,但就诗句内容而言,在人生中作出这一抉择实际是并不容易、并不轻松的。苏轼与李端叔、王幾仁等同览此诗,曾“相与太息”,深有感触地说:“噫嘻,以夕露沾衣之故而违其所愿者多矣。”(《东坡题跋·书渊明诗》)方宗诚则在《陶诗真诠》中说,这两句诗“即孔子‘从吾所好’之意”。这些话都看到了这是一个重要的人生取舍,而不以夕露沾衣为意的心灵境地并非一般人所能理解、所可企及。与“衣沾”两句在思想实质上相近的,有张翰因见秋风起、思吴中莼羹鲈脍而说的:“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晋书·张翰传》)陶渊明之弃官归田,也是为求得“适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富贵非吾愿”,“委心任去留”(《归去来兮辞》),希望不受官场、世法的束缚,依照自己的意愿、顺从自己的本性去生活。但张翰“命驾而归”后,似无须躬耕南亩;陶渊明归田园后的生活却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为求“适志”必须以不惜劳苦耕作为代价。种田本是一件辛苦的事,在生产工具、生产方式很原始的古代,更加辛苦。为人真率坦荡、不说矫情话的陶渊明,从来没说过耕作本身是乐事。从这首诗看,当其带月沾露归来之际,形体的疲乏是可想而知的;否则,也不必说什么“不足惜”了。在另一些诗中,他还说“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更明言耕作之“苦”。问题不在他认为耕作本身是乐事还是苦事,其人格之可贵在于明知其“苦”而不辞此难、不负所怀、不违所愿,这就更见其“返自然”的意愿之真诚、执着了。
这一执着以求的意愿,既有其个性色彩,也有其时代印记。撇开一心干求名爵、迷恋富贵之辈不谈,古代文人为求学以致用,大多是入世的,但另方面也会感到在官场尘网中本性受到压抑和歪曲,因而又向往田园生活,怀有出世思想。这是致用与适性两种人生要求的矛盾,而在历代文人阶层中,总的说来,往往是前者占主导地位。但魏、晋两朝则是一个人性觉醒的时代,如“竹林七贤”的狂放傲世,其实就是对礼教、世法的一种逆反心理。《世说新语·任诞》载,刘伶在屋中“脱衣裸形”,自称“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妷衣”。阮籍则在《大人先生传》中讥笑那些“惟法是修、惟礼是克”的“君子”无异“虱之处裈中”。他甚至公然向当时视为不可逾越的男女间的堤防挑战,并宣称:“礼岂为我设邪?”陶渊明之不惜终日辛劳、夕露沾衣以求得复返自然,在厌弃世网束缚、追求人性回归这一点上,与刘、阮诸人初无二致,但其表现形式却不像刘、阮诸人之狂放怪诞,而是那样淳真平易、那样朴质自然。这正是其心灵境界异于刘、阮诸人,也高于刘、阮诸人之处。
当然,应当看到,作者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诗中还说“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则其不惜夕露沾衣之故,除了为返回自然、得遂本性外,也有在当时险恶的政局下为求远祸的一面。
从表面看,这首诗似出自杨恽《报孙会宗书》中所赋的几句诗:“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吴师道就认为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诸句“本杨恽书意”(《吴礼部诗话》)。但陶渊明的遭际与杨恽完全不同;两诗的旨意也迥然相异。与其说作者是借典发挥,不如说是即事命笔,所写的是实事、实景、实情,而在写法上寓情、景于叙事之中。作者无意刻画景色,而“带月荷锄归”一句宛然入画,后世似只有刘长卿的“荷笠带夕阳”(《送灵澈上人》)句差可与之媲美;“道狭草木长”一句也把乡村小路之景写得如在眼前。作者意在抒怀言志,却只在篇末就事说出,语句极其平淡朴素,但就其内涵而言,则表达得取舍分明,语重千斤。全诗共八句,一依自然顺序写成,承接紧密,层次井然。一、二两句从下种写到出苗情况;三、四两句即紧承第二句“草盛豆苗稀”,叙写去豆田锄草;五、六两句则紧承第四句“带月荷锄归”,写到归途景物;七、八两句更紧承第六句“夕露沾我衣”,道出自己的意愿和决心。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称赞这首诗“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气,自然悬象著明”;又在总评陶诗时说:“读陶公诗,专取其真:事真景真,情真理真,不烦绳削而自合。”这首诗,语言自然,结构天成。作者既没有在造句上费雕琢,也没有在谋篇上费安排;既是实写当日真事、眼前真景,也是其心性、人格的真诚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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