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盥濯息簷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题解
庚戌即晋安帝义熙六年(410),这年陶渊明四十六岁,是他弃官归田躬耕的第六年。“西田”,即《归去来兮辞》中“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的“西畴”。旧历九月中收稻,应为晚稻。题中“早稻”二字,近人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说:“一本‘早’是‘旱’字。”旱稻,又称陆稻,据宋末戴侗《六书故》植物部:“稻性宜水,亦有同类而陆种者,谓之陆稻。今谓旱稻。南方自六月至九月获。北方地寒,十月乃获。”“早”字应为“旱”字,因为字形相近而误。这是一首体现陶渊明躬耕思想的重要诗篇。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诗意图 汪国新 绘
【句解】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人生所归,归向于道。但无论归向于什么道,首先要吃饭穿衣,这是人生的前提。
将衣食与“道”并举,意义非比寻常。这是陶渊明在躬耕的基础上悟出的民生以勤为先、以衣食为端,方能返朴归真的根本道理。这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中说的“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是一脉相承的。这是陶渊明的可贵之处,他的思想来自躬耕生活的实践,而思考的结论又付诸实践,身体力行。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怎么能够连衣食都不经营,就追求到生活的安定呢?
“都不营”既包括了孔儒的不亲耕稼,也包括了老庄的无所作为,这种主张力耕的自然有为论,是诗人在长期的生产劳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人生真谛。自耕自食,是他理想中的社会生活方式和个人生活方式。尽管诗人未必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但他尝试了,这就是很了不起的。“孰”,何;“是”,此,这里指衣食。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开春了,就开始去从事农耕。一年辛苦,到了秋天,收成大概总是过得去的吧。
说得似乎很平淡,体味起来,其中蕴涵着的欣慰自得之情,又是那么真实,那么淳厚。“常业”,日常工作,这里指农务。“岁功”,指一年的收成;“聊”,略微。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
开始收割了,一大早就出门去,也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到太阳落山时,背负着收割的稻禾欣然而归。
这两句化用了《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语意,同样流露出一种欣然自得的意趣。“肆”,操劳,尽力;“微勤”是谦辞,指自己的劳作。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山中的气候冷得早,霜露也较多。九月中,已是霜降节气。在风霜中,诗人感到了劳作的艰辛。“饶”,多。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种田人的生活怎能不辛苦呢?但谁也没办法摆脱这一切。这两句既表明诗人深知稼穑的艰难辛苦,也表明他的躬耕意志很坚定。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躬耕自食,诚然使得四肢疲累,但或许可以免除其它祸患的干扰。
“异患”,指人生本不应有的非常祸患。在魏晋以降的时代,战乱频仍,生灵涂炭,一大批名士死于非命。如孔融、何晏、嵇康、张华、潘岳、陆机、陆云、嵇绍、嵇含、王衍等,都先后被杀。所谓异患,首先是指这种旦夕莫测的横祸。其次,为五斗米折腰事小人,在“质性自然”的陶渊明看来,也应是一种异患。要免除这种异患,在当时或许唯有弃官归田。诗人之所以坚决归田,既因为他坚信“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同时也因为他深知“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这几句没有一点高调,质朴本色地道出了自己的生活感情。
盥濯息簷下,斗酒散襟颜
你看,从田里归来,洗洗手脚在屋檐下歇一歇,喝杯酒,多么心旷神怡!
这样的快乐,只有在农村劳动生活过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领略到。“斗酒散襟颜”,活画出诗人劳作后心情与表情均因酒而放松的形象。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把酒临风,诗人心绪不禁遥接千载,推想古代的两位隐士长沮、桀溺,其心意也应与自己遥遥相合。
陶渊明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他仍然是一位由传统文化滋养造就的士人。他像农民那样站在自家屋檐下把酒开怀,可是与乡邻明显不同的是,他的心灵却飞越千载,遥接古人。“沮溺”,即长沮和桀溺,春秋时代的两位隐士,据《论语·微子》记载,“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两人与子路进行了一番谈话,同时并不停止手中的农活。沮、溺的思想主要有三点:一,批评时代黑暗;二,认为这种黑暗世道难以改变;三,主张归隐。陶渊明自言与这两位隐士心志遥合。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但愿能长久地过这种生活,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纵然躬耕劳苦,也无所怨尤。诗人经过深思自省后,更坚定了归隐之志,其心境也终归于圆融宁静。
评解
此诗夹叙夹议,透过收获稻谷之事,抒发躬耕情怀。陶渊明虽自幼学习六经,敬仰孔子,但他最终选择了长沮、桀溺式的人生道路,这意味着他所追求的人生理想与孔道并不完全一致。他有一个矛盾痛苦的心态变化过程。事实上,为了最终弃官归田,他曾经历了十三年的曲折反复。而从此诗看,即使在已经归田五六年后,诗人内心也并非总是平静单纯。不过,经过躬耕劳动的体验和深沉的省思,诗人已产生一种新思想,这就是:农耕生产乃是衣食之源,士人尽管应以“道”为终极关怀,但是对于农业生产仍然义不容辞。尤其身处乱世,只有弃官归田躬耕自资,才能保全独立自由的人格,沮、桀之心因此而具有了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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