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九首
【原文】
其一
荣荣[1]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多谢[2]诸少年,相知不中厚[3]。意气倾[4]人命,离隔复何有?
【注释】
[1]荣荣:茂盛。
[2]谢:奉劝。
[3]中厚:忠厚。
[4]倾:付出全部。
【译文】
茂盛幽兰盛开在窗下,堂前有浓密的垂柳。当初与你别离的时候,不曾想到此行如此之久。出门万里,客居他乡,半道上竟结交所谓的嘉友。不曾说话,心便已迷醉,醉意并不是来自饮酒。幽兰枯萎,垂柳也已衰落,别时的誓言被抛却。诚恳地奉劝诸位少年,相知之时的忠厚未必代表那人会永远如此。一朝的意气可能断送生命,一旦分离,他将你毫不留情地抛弃。
【赏析】
出于和《饮酒二十首》同样的道理,这组诗仍一首首赏析。本诗中,送别之人对应晋朝;所谓“嘉友”,即诱惑游子的人,对应南朝宋;而游子,则对应刘裕。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这绝非简单的起兴。“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意指刘裕未能像王导、谢安那样,忠心辅佐新主,特别是晋安帝司马德宗。
“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作者想表达的是“昔为荡子妇,今为娼家女”,前者毕竟是良家妇女,对应晋,而后者所谓的风尘女子则对应南朝宋。
“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之前兰花与柳树还很茂密,在这里形成了对比。单就这四句而言,大有卓文君对司马相如“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白头吟》)的气魄。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在皇权的诱惑之下,刘裕没有像王导、谢安那样功成身退。
“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这两句让笔者想到《诗经》中那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作者明面上是告诫少年不要轻易地付出真心,实际上是暗讽刘裕没有像王导、谢安那样辅佐晋朝国君。
全诗以弃妇的口吻述说了一个男子受到了诱惑,然后背叛的故事。借痴男怨女之口隐晦表达亡国之恸的诗最早见诸《诗经》,比如《王风·葛藟》等。
其二
【原文】
辞家夙严[1]驾,当往至无终[2]。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3]。闻有田子春[4],节义为士雄。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5],直[6]在百年中。
【注释】
[1]严:整饬。
[2]无终:有三指。其一,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无终国在今天津蓟县一带。其二,《庄子·则阳》:“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其三,魏晋时期田畴志行高远,隐居无终山,后人遂作隐逸之典。
[3]商:经商。戎:从军。
[4]田子春:即田子泰,亦即田畴。田畴,字子泰,无终人,东汉末年隐士。
[5]狂驰子:轻狂小子。
[6]直:仅,只。
【译文】
清晨我准备车马,离开家园,将要去向往已久的无终山。敢问你为什么此刻才前行?既非经商亦非从戎。听说无终国有一位义人田畴田子泰,他的节义可以称为士人的楷模。这个人去世已久,但他的风气感染了乡邻之间。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然有了高士之名,这名声在他身后更是流传无穷。不去效仿那些轻狂无知的小子,他们的价值也只在一生之中。
【赏析】
从本诗来看,有人把声名看得比性命要重要。不难理解陶渊明所谓的安贫乐道,是他信仰的事物的一部分。无论是官场“小人”还是改朝换代的无奈和悲愤,促使作者郁郁之下写了这首诗。
“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无终”是曾经存在的一个具体的地方。但笔者更认同庄子的观点,无终,意寓着不存在时间。这两句实指无终山或无终国,虚指一种对于“无寿者相”状态的向往。
“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商是从商(商人在古代地位低下),戎是打仗。
“闻有田子春,节义为士雄。”田畴,字子泰,右北平无终人,东汉末年隐士。好读书。开始为幽州牧刘虞从事,后投曹操。因为平定乌丸有功,封亭侯,不受。后从征荆州,有功,遂拜为议郎。他的一生与陶渊明大致相反,斯人哪怕在庙堂之上亦是风骨犹存,亦颇有子房之风:功遂身退,天之道。“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正所谓“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老子》)。也许正是因为田子泰没有失去身上那种侠骨,他的风气才能感染周围的乡里百姓。作者激赏那种慷慨侠义之风。
有了上述解读的铺陈,也就可以更为深刻地理解“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了,至少在作者而言的确如此。也深化了读者对于本诗中“死而不亡者寿”的观念的理解。
“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百年,是虚指。陶渊明在亡国之后心才开始归隐,此后,除了那首《述酒》,及《答庞参军》中的“昔我云别,仓庚载鸣。今也遇之,霰雪飘零。大藩有命,作使上京。岂忘宴安?王事靡宁”,几乎没有什么关于政治或军事的篇章,更多地是关注内心的思想,与田园间的生活。也就是说,他的心开始一点点真正地归隐了。
全诗从离家归隐写起,自然过渡到作者所倾慕的一位高士——田畴田子泰,最后表明了自己效仿先贤的渴望。后世的明末三先生(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与陶渊明有着类似的境遇和思考。
其三
【原文】
仲春[1]遘[2]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3],草木从横[4]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5]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注释】
[1]仲春:农历二月。
[2]遘(gòu):遇,引申为恰逢之意。
[3]潜骇:地下的事物受惊觉察。
[4]从(zòng)横:纵横,意为任意。
[5]相将:相与。
【译文】
二月时节正逢时雨落下,东方一隅震响了雷声。各种蛰虫都从地下惊醒,草随意地生长,而树木也自在地伸展枝条。新来的燕子翩翩飞舞,双双对对地飞进我的茅庐。曾经的巢穴依然在那里,它们相随着飞回从前的居所。自从它们离开以后,门庭就日益荒芜了。我的心不是磐石,你的情意又将何如?
【赏析】
单纯地抽离出来看,这首诗无疑是写清新明快的景色的。但在晋宋易代的这特殊的一年中,又是在拟古组诗中,不免让后人心生疑窦。但人是有多重性的。在此,笔者认为,作者主要是写春天的景色。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哪怕有惊雷阵阵,二月春风依然似剪刀,给风雨如晦中的作者带来一丝明快的心境。
“众蛰各潜骇,草木从横舒”。惊蛰,二十四节气中排在雨水与春分之间。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让笔者不禁想起《停云》:“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隐隐中有着一种高贵的气度。
“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颇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为下文做好了铺陈。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鸟倦飞而知还,但巢穴已然破败。作者开始融入自己的平生经历,暗喻了自己如浮华梦一场的仕途生涯。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君”,指的是刘宋王朝的友人。在笔者看来,“君”有两种解读:隐居一面的自己和拟人化的旧居。作者以这一句结尾,勉励自己对于这种与世隔绝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信念,一定要坚持。
全诗以清新明快的意象开头,隐隐地写到了惊蛰的物候,继而写到燕子,并表达了“鸟倦飞而知还”的感慨与喟叹。
其四
【原文】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1]。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2]。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注释】
[1]北邙:山名,今河南境内,魏晋贵族多葬于此。张载《七哀诗》:“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
[2]互低昂:相互错落有低有高。
【译文】
高远的百尺楼上,可以清晰地举目四眺。晚上成为归云的栖息之处,白天这里是飞鸟的殿堂。举目可见悠悠的山河,平原在这里苍茫一片。古代追求功名之士,在这里慨然地倥偬一生。一旦生命终止,不约而同地来到北邙山的坟场。这里的松柏不免为后人所砍伐,高高的坟头似乎在起伏张望。倾颓的坟茔可能早已失去它们的主人,陵墓之中,孤魂又在何方?生前的荣华可能弥足珍贵,恰是这个原因,让你们可怜而哀伤!
【赏析】
本诗开篇极为宏大,无论是意象抑或意境,均明显借鉴《古诗十九首》的《西北有高楼》(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因而格外地厚重与雄浑。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第一句兼引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与“西北有高楼”,而后一句,则引用了《离骚》中的“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虽然情绪不同,但要表达的苍凉意象是一致的。
后面两句视野进一步扩大,“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云”“鸟”都是陶渊明诗文中经常出现的意象。这两句表面写景,实际上是作者所希望的出现在自身的场景,也寄寓了作者对于光复晋室河山的一分希望。
“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看到的辽远,想到的很多。“茫茫”,既指地域的寥阔,也指思绪的浩茫。这两句极具苍凉的情致。作者可能想到了三国时逐鹿中原的场景,更有可能想到自永嘉南渡后,从王敦到刘裕这几位枭雄的轮番登场。
“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对应“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西北有高楼》),意象迥异,但意境相仿。“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北邙山是魏晋贵族的葬身之处,而“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颇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意味。
“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有两种解读:死和生。哪怕是在魏晋时期,哪怕是陶渊明,站在生的角度,都有一份慎终追远的心情。而站在死亡的角度,笔者想到了屈原的《招魂》等辞赋,其中很多都是巫师对魂灵的话。结合生的角度的慎终追远,更加为自己一掬兔死狐悲之泪。不过恰恰因为站在死亡视角,一切都会达观许多,也就不存在伤悲的情绪了。
“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这也算是一种悼人亦悼己的总结。不过如前所述,站在死亡的角度,几乎一切都会淡化了。
其五
【原文】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1],十年著一冠[2]。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3]。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4]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5],下弦操孤鸾[6]。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注释】
[1]三旬九遇食:用子思的典故,子思在卫国穷得一月吃九餐。见《有会而作》注释【8】。
[2]此句化用《庄子·让王》:“曾子居卫,……十年不制衣……”
[3]河关:河流与关隘。
[4]故:特地。
[5]别鹤:《别鹤操》,古琴曲名,原意夫妻分别,引申为退隐世间。
[6]孤鸾:指古琴曲《双凤离鸾》。
【译文】
东方有一位圣人,穿着破旧的衣服,时常狼狈不堪。一个月也吃不上几顿饭,好几年都戴着同一顶帽子。他的辛劳精进无人能比,却时时面带微笑。我想去看看这个人,于是早晨起来就翻山越岭。路边栽满了青郁的松树,悠悠白云也栖息在屋檐一角。他知道了我特地前来的用意,取下古琴为我弹奏。先弹了一曲《别鹤操》,继而又弹了一曲《双凤离鸾》。我多么希望能和这位圣人一起居住,从今以后,直至花木凋零,月冷岁寒。
【赏析】
这首诗描写了作者见贤思齐的渴望,同时抒发了类似于“吾将远逝以自疏”的感喟。
全文重点描写了宗圣曾子(曾参)和述圣子思(孔伋)。笔者以为儒家包容而广博安静的精神止于子思,到了孟子,就开始着重于善恶之分仁义之辨了。而《中庸》全篇,讲述的恰恰就是回归自性安宁的一部典籍,与老子“致虚极,守静笃”的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子思和孔子不仅有血缘上的关系,更有着学术上的传承。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诗句通俗易懂,以上六句是对于述圣子思、宗圣曾子的描写。这让笔者想到孔子对颜回的赞赏:“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确实,颜回,或子思,都是真正的安贫乐道的生命,他们安安心心本本分分地过好每一个快乐或不快乐的当下,并以儒者的威仪完成对于当下的尊重,所以拥有至乐。据《孟子》记载,子思曾被鲁缪公等国君尊为贤者,以师礼相待,但终未被起用。笔者读《孟子》,感到一股浩然正气,而读《中庸》,读出的却是谦和的文风。这或许也是陶渊明所向往的性格吧。
“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陶渊明自然不可能去见一个抽象的人,但还是煞有介事地想象他与圣贤相见的场景。“晨去越河关”,河关,不仅是指空间或时间的障碍,更是指心理上的挂怀。
“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再度让笔者想到《归去来兮辞》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作者把视角转向自然,并在这个意义下,与圣贤神交。
“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就形式而言,笔者想到《古诗十九首》中的“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而就内容而言,实际上是作者自己和自己的对话,如注释所言,别鹤和孤鸾,分别对应《别鹤操》与《双凤离鸾》,曲意分别代表夫妻离别与凤之陨落,引申为自己的归隐与晋朝的覆灭。
“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作者实际想表达的是恪守清贫,不再出仕,尤其是仕于新朝,作者的内心似乎也一直恪守着儒家安贫乐道的思想。
其六
【原文】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稷下[1]多谈士,指彼决吾疑。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之。伊怀[2]难具道,为君作此诗。
【注释】
[1]稷下:刘向《别录》载,齐都临淄有稷门,稷门附近称稷下,谈士都希望聚集在这里。《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齐宣王时,稷下学士复盛。”
[2]伊怀:此怀。
【译文】
生长在山谷中苍茫的大树,冬夏常青。年年历经霜雪的洗礼,谁说它不知道四季变化?厌倦了世俗的言语,和朋友一起来到临淄城。稷门之下多是满腹经纶的谈士,为了解决我的疑问所以前去拜访他们。整装待发定下了动身之日,也已同家人相别离。犹豫不觉地走出门口,转还坐下来陷入深思。不抱怨道路有多么漫长,只是担心别人相欺。万一不合他们的意愿,我将长久地受到世人的嗤笑。如是心情难于一一写下,为答复自己我作了这首诗。
【赏析】
作者在这首诗中,似乎表达了进一步的避世,“为君作此诗”中的“君”仅仅是虚构,或想象出另一个出仕的自己。也就是说,这是一种自我对话。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让人想到《古诗十九首》中的“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如前一首诗中所言,“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与那句“松柏之志犹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反映出了陶渊明忠贞于初心的性格。
“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这一句结合背景与语境,笔者认为多是指白莲社的居士。实际上,这一问本身就包含答案了。佛教讲求的是一种无心的境界(“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在天下人的三观遭到巨大的冲击乃至颠覆时,陶渊明没有足够的自信,所以想向白莲社的好友寻求勇气与信心。所以不难理解作者缘何“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作者的彷徨不前来自于内心的纠结与神伤。
“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他怕别人用所谓的佛法欺骗他,某种程度,从“永为世笑嗤”中我们能看出,他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愿意让世人对他有所诟病,世人皆如此,渊明亦未能免俗。但事实上,根据陶渊明的性情,政局有政局的动荡,而渊明有渊明的安排。而这一安排应该在“行前”(如果存在)就已打算好了。
“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颇有现在朋友间书信结尾处“字短情长,再祈珍重”的意味:如是心境,难于付诸笔墨,凭着我们对于彼此的理解,你还是自己体会吧。如开头所言,这个“君”更大程度上指的是有入世之心的自己,至少是另外一个自己。而非某一个具体的好友。全诗剖析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从彷徨无依到自我遣怀。
其七
【原文】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1]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2]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3]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4],灼灼[5]叶中华[6]。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注释】
[1]扇:吹拂。
[2]达曙:到达天明。
[3]持:同“恃”,转引为“念”。
[4]此句化用卓文君《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5]灼灼:鲜明美丽的样子。《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6]华(huā):同“花”。
【译文】
夜幕降临,天空万里无云,春风缓缓而温和地吹拂着。佳人喜欢这良辰清夜,到了天亮还边饮酒边唱歌。清歌已毕,转而长长地叹息,这美景不免让人感触良多:皎洁如彩云间的月光,绚烂如枝叶间的花朵。怎能说它没有一时之美好,但不久以后又当如何?
【赏析】
字面是由喜到悲,并不难理解诗人“欲将沉醉换悲凉”的心态。结合晋朝的覆灭与这首诗较多的用典,可以说这首诗写得很隐晦,从家国之叹写到自身的感受。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扇”字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把春风人格化,生动形象地写出了春风和煦温和又情意绵绵的情态,抒发了诗人对春风的喜爱,构画出一幅春意融融、沁人心脾的“浴风图”。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佳人”很显然指的是美好的人物。《楚辞·九章·悲回风》:“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而如前面的赏析所言,《悲回风》是一篇低沉的文字,陶渊明或有所指。
“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前面一句隐然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感受。面对夕阳无限好的景色,作者饮酒时也不免“欣慨交心”。结合背景,我们明白陶渊明为什么而哀伤。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卓文君得知丈夫司马相如另觅新欢时,悲愤之下作了《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无疑是反讽,或许作者表达的是一种深深的失望,但他显然没有和刘裕讨价还价的资格与能力。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这一句也上接《离骚》之悲:“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战争的毁灭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人不得不面对毁灭后的断壁残垣,以及需要修补的心灵与家园。
这首诗的重点是描写夕阳西下的景色。结合特殊的时代背景,使得本诗含义更加厚重。
其八
【原文】
少时壮且厉[1],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2]。饥食首阳薇[3],渴饮易水流[4]。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注释】
[1]厉:性情刚烈。
[2]张掖(yè)至幽州:张掖和幽州均为地名,大致分别在今天的甘肃与河北。
[3]首阳薇:暗指伯夷、叔齐因不食周粟而死。
[4]易水流:暗指荆轲事。
【译文】
年少时我的心志刚猛,持剑独自出游。谁说这次出行不远?我从张掖远游到了幽州。饥饿的时候吃首阳山上的野菜,干渴时喝易水的清流。没有见到那些令人向往的人物,只是看见古代的丘陵。路边有两座高高的坟茔,里面分别安葬着伯牙和庄周。这样的隐士再难得到,到处行游,又有什么追求?
【赏析】
这首诗的意象不多,全诗透出的气息却是一派高古之风。有学者认为陶渊明少年时代去过甘肃和河北。但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第一,东晋的版图不含张掖和幽州,且二地离渊明的家乡太远;第二,认为此行真实存在的学者,指出陶渊明大约二十岁完成的这次出游,但他那时正因饥荒而四处谋生,反而减少了这次出行的可能性。笔者认为,他于弱冠之年曾外出谋生,晚年回忆起那段经历时,想象出这次不曾存在的出行,用“托言”的方式写下了这首诗。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古人都有仗剑行走天涯的梦想,“思绪万千忆往事,一夜梦中游天涯”,作者开始了他的想象。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陶渊明可能的确因少时的贫寒去过很远的地方谋生,后一句可能有些夸张,从甘肃到河北,不说兵荒马乱(其时为东晋十六国,确切地讲,可能是前秦),就是从逻辑上来说也不现实,作者老家江西,所以不大可能从甘肃出发(作者没写“浔阳至幽州”)。进一步验证了笔者的观点:这次出行并不存在,只是托言。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一方面暗示幽州的所指(首阳山和易水均属当时的幽州),一方面结合诗文,上下两句分别对应伯夷、叔齐和荆轲,前者饿死首阳,后者渡易水刺秦,都是反抗某种在他们而言的暴权的行为,这也暗示了作者其时的政治态度。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今生不见一个知己,唯有天地和荒凉的丘陵与作者相伴。此时,这些开阔苍茫而高远的景象充盈在作者的心中,所以配与作者相伴的,只有这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式的意象了。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俞伯牙擅长弹琴,而钟子期善于倾听琴声,他们是知音。俞伯牙是古代的一个隐者,庄子也是,陶渊明心向先贤。“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楚辞·远游》)作者要效仿庄子那样,做一个纯粹的逍遥的隐者,这是作者将伯牙和庄子并列的原因。“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像这样心怀天地的隐士已经不在了,哀莫大于心死,作者也不再对这个世间有所奢求。
全诗从少年时代的游侠经历说起,谈到了一些著名的且具有隐喻意味的古人。最后感叹自己茕独于世间,精神上了无所依的感受。
其九
【原文】
种桑长江边,三年[1]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2]叶自摧折,根株[3]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注释】
[1]三年:刘裕戊午年十二月弑安帝,于庚申(元煕二年)逼恭帝禅让,恰为三年。不过结合诗文,也有虚指之意。
[2]柯:枝。
[3]根株:入土为根,出土为株。
【译文】
长江边种桑树,原本几年可以采摘。眼看着就要枝繁叶茂,忽逢山河变色了。枝叶摧折自不必说,树也被连根拔起,飘向大海。春天的蚕没有吃食,厚厚的寒衣又从哪里而来?本来就没有种在高原之上,今天又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赏析】
组诗最后一首,很明显这是一首政治隐喻性极强的诗。刘裕把晋安帝从桓玄手中抢来,阻止了桓玄篡位,这曾一度增加作者对他的敬仰的心情。陶渊明认为臣子应该尽到臣子本分,死后享有他应有的哀荣。
但他忘记了,他一心效忠的晋朝,是怎么来的了。须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不到两百年,相似的悲剧发生了,而这一次的弑君者,是出身并效忠于晋朝的北府兵刘裕。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桑,是晋朝国运的象征。长江,无疑是指东晋。“三年望当采”,指经过桓楚的动乱平定后(405年),加之刘裕东征西伐,十几年后东晋应该欣欣向荣才是,但山河色变:“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象征晋朝国运的桑树正要枝繁叶茂甚至欣欣向荣,但扎根于斯的土壤沦陷了,很明显,这隐喻了江山易帜。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不仅黎民苍生再度经历流离失所,也暗指晋朝皇族的命运风雨飘摇。安帝已经被弑杀了,恭帝失去了权力的保护与庇佑,命悬一线(次年的恭帝被弑验证了陶渊明的预见)。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国家失去对于军队的掌控,才使几乎每一位皇帝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同在冬天失去棉衣。不过,如果仅从国家的角度解释这句诗,未免失之偏颇,作为补充,笔者认为:第一,这也明示了黎民的悲苦;第二,为过渡到结尾做好铺陈。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从永嘉南渡,晋元帝登基开始,皇室几乎就没有实质性地掌握过军权。从大将军王敦手握兵权,后苏峻之乱,到桓温、桓玄,再到刘裕。百年东晋里,几乎没有皇帝中央集权的概念与制度。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君主把东晋这棵桑树护佑上高原,才导致今天改朝易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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