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酒
【原文】
重离[1]照南陆,鸣鸟声相闻[2]。秋草虽未黄,融风[3]久已分。素砾[4]皛[5]修渚[6],南岳[7]无馀云。豫章[8]抗高门,重华固灵坟[9]。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神州献嘉粟,西灵[10]为我驯。诸梁[11]董[12]师旅,芊胜[13]丧其身。山阳[14]归下国,成名犹不勤。卜生[15]善斯牧,安乐[16]不为君。平王[17]去旧京,峡中纳遗薰[18]。双阳[19]甫云育,三趾[20]显奇文。王子[21]爱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22]练九齿[23],闲居离世纷。峨峨西岭[24]内,偃息常所亲。天容[25]自永固,彭殇非等伦[26]。
【注释】
[1]重离:离(六十四卦之一),意指太阳。
[2]鸣鸟声相闻:意指东晋初期王导、庾亮、陶侃等名臣。《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3]《左传·昭公十八年》:“是谓融风,火之始也。七日,其火作乎!”融风:立春后的东北风。同时,融,在这里暗指司马氏(东晋王朝)。
[4]素砾:白色的小石子。砾,碎石。《楚辞·惜誓》:“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
[5]皛(xiǎo):皎洁,明亮。
[6]修渚:修长的小州。《诗经·召南·江有汜》:“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7]南岳:衡山。晋元帝即位诏云:“遂登坛南岳。”
[8]豫章:郡名。义熙二年(406年),刘裕拜豫章郡公。
[9]灵坟:舜帝葬于九嶷(yí)山,在湖南零陵。此句暗指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
[10]西灵:或为四灵,即龙凤麟龟。刘裕受禅书曰:“四灵效瑞。”
[11]诸梁:指沈诸梁,战国时楚人,封叶公。《史记·楚世家》:“会叶公来救,楚惠王之徒与共攻白公。”
[12]董:统帅。
[13]芊胜:芈(mǐ)胜,其人为楚国王族,为楚惠王所杀。影射桓玄篡晋为楚,终为刘裕所杀。
[14]山阳:指山阳公刘协。曹丕登大统,废汉献帝刘协为山阳公。
[15]卜生:指卜式。《汉书·卜式传》:“上过其羊所,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矣。以时起居,恶者辄去,毋令败群。’”全句暗讽刘裕诛杀异己。
[16]安乐:此指安乐公刘禅。
[17]平王:双关语。远指东周第一位王周平王,近指桓玄废安帝为平固王。
[18]峡中纳遗薰:《庄子·让王》:“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之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据说刘裕听闻谶言,曰孝武之后尚有二君,时为安帝,故刘裕废之,以立恭帝,以合二君之谶。
[19]双阳:《晋书·孝武帝本纪》:“初,简文帝见谶云:‘晋祚尽昌明。’”双阳,双日,意指孝武帝司马曜(字昌明)。然此种解读有些勉强,且不合逻辑。姑且以“重日”释“双阳”。
[20]三趾:三足乌。
[21]王子:王子晋,为周灵王太子。作者刻意隐去“晋”字。
[22]朱公:陶朱公范蠡,此处为作者隐隐以“陶”自指。
[23]九齿:九,多。齿,寿。九齿,长寿。
[24]西岭:西山,代指伯夷、叔齐。
[25]天容:天赐的容颜,身体发肤。
[26]彭殇非等伦:长寿的彭祖与夭折的儿童不可相提并论。王羲之《兰亭集序》:“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译文】
当太阳照耀在南方的土地上,凤鸟纷纷鸣和。秋草虽然没有枯萎,春风早已不再。白色的小石子在长长的堤坝上闪耀着色泽,晋元帝登基的南岳之上,也已经不见了紫色的祥云。豫章郡公与高门大姓对抗,舜帝也葬于零陵。流着眼泪,感慨满怀,侧耳聆听着雄鸡报晓。神州大地献出祥瑞的嘉禾,龙凤麟龟等祥瑞之物也纷纷现世。沈诸梁率军出征,楚国的公子芈胜战败自刎。山阳公刘协被废,曹丕已然成就帝业,对此漠不关心。篡位者一如卜式善牧,安乐公刘禅便也不再是君主。周平王离开了丰镐旧都,王子搜藏在洞穴中被艾草薰出。云上重日,三足之鸟等异相带来改朝换代的消息。王子晋喜欢跨鹤吹箫,正午时分翱翔在汾水之滨。陶朱公修养长生之术,他离群索居,远离世俗的纷争。巍峨的西山之上,有伯夷、叔齐两位先贤在休憩。上苍赋予的容颜自应该永久地保持,彭祖与殇子不可相提并论。
【赏析】
这首诗作于南朝宋永初二年,即公元421年,作者五十七岁。同年九月,已逊位的晋恭帝司马德文被刘裕逼死。陶渊明悲愤之下作了《述酒》,表面上是写酒,实际上暗讽时政。也是因为政治原因,这首诗不得不写得如此隐晦。
在诗的开头作者追忆道:“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这一句颇为开阔,也有着很重的指向。重离,即周易中的离卦,象征火,暗喻永嘉南渡,而南方对应火,事实上,在王导、谢安这些“鸣鸟”的努力下,东晋也持续了百年以上。“鸣鸟声相闻”也隐喻着《离骚》中“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在这里,“鸣鸟”指的是桓玄、刘裕他们。
然而“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这句写得很隐晦。“融风”即春风,也可以解释为祝融氏的后人,即晋朝的司马氏。因而这句诗可以解读为晋朝没有更多良臣的辅佐。
“素砾皛修渚,南岳无馀云”,永嘉南渡后,东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睿在即位诏书上有“登坛南岳”的字样,而前面一句“素砾皛修渚”暗喻东晋自建国之初就不稳定,从王敦、苏峻到桓氏父子再到刘裕,终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豫章,指的是豫章郡公刘裕。高门,指的是王谢桓庾这些大家族。《左传·昭公十三年》记载,“楚师还自徐,吴人败诸豫章,获其五帅”,对应当时,就是吴人(晋朝皇族)打败了楚人(刘裕),可能诗人还对司马氏的复辟抱有一丝希望。而“重华固灵坟”则从理想回到现实中来。毕竟,晋朝末代皇帝已经不在了,晋朝已覆灭了。
作者只得“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雄鸡仍然报晓,只是江山异代,朱颜已改。“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西灵”实为“四灵”,指龙凤麟龟,此刻,陶渊明是有亡国之恸的。
“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叶公(诸梁)打败了白公胜(芈胜,或这首诗中的芊胜),迎回楚惠王,影射了刘裕打败桓玄,迎回晋安帝,可能也进一步地希望有人打败刘裕,重新立晋朝皇族的远支为帝。
作者再度用典,“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意指前汉献帝、后来的山阳公刘协和魏文帝曹丕的关系。其中“成名犹不勤”暗讽曹丕和刘裕的区别。而“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以卜式善牧的道理和刘禅安分守己的事实进一步讽刺刘裕对于前朝皇族的赶尽杀绝。
“平王去旧京”,一语双关,兼指周平王姬宜臼与晋安帝司马德宗,无论是哪一位帝王,面临的都是臣强主弱的局面。所以不难理解缘何“峡中纳遗薰”,在陶渊明而言,这两位帝王不仅身处于弱势的环境,而且对于帝位或王位,他们也很淡泊甚至排斥。
“双阳甫云育”,在笔者看来,可以将“双阳”解释为孝武帝司马曜(字昌明),也可以解释为司马曜的两个儿子:安帝司马德宗与恭帝司马德文。而“三趾显奇文”,一方面如注释所言,代表三足乌降临的祥瑞,另一方面,可能更深地意寓晋朝最后的三位帝王(孝武帝,安帝,恭帝)的疏失,使得刘裕坐大了。须知,在孝武皇帝时,是谢安为丞相,他的侄子谢玄创建了北府兵,而刘裕,恰恰出身于北府兵。“三趾显奇文”在这种解读下,变成了一种讽刺,不仅是对于晋室皇族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针对作者自己的。
以下的八句,则开始了“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离骚》)式的想象。
“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王子晋(一说作者故意隐去“晋”字)在逍遥自在地游玩,而“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则加深了读者对于这种寥廓心情的感受。作者渴望伯夷、叔齐式的隐居,即“不食周粟”,以与世间相隔绝乃至相忘于江湖,但是显然没有做到。在陶渊明看来,易姓改号谓之亡国,需要负责的仅仅是皇族和贵族,伦理纲常颠倒则为亡天下,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陶渊明践行着这一规律。他是一个文人,不能上阵杀敌,至少可以口诛笔伐,尽管写得很隐晦。
“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关于人的问题,作者给出了未知的态度。除此之外,国亦如此。
南宋汤汉注解陶诗《述酒》:“晋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罂授张祎,使鸩王,祎自饮而卒。继又令兵人逾垣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而以《述酒》名篇也”。为本诗增添了些许历史的残忍与悲壮。
作者分为以下层次来写:东晋成立,式微,篡逆不断,从建国初的王敦到晋朝的终结者刘裕,然后写到了自孝武帝以后的尴尬,最后表达了归隐的志向。
同样是亡国,作者没有文天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的彷徨,也没有夏完淳的“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的悲愤。有的仅仅是亡国后极其隐晦的哀恸。对于陶渊明而言,与其说是亡国,不如说是一个后世君主和前朝亡国之君并存的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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