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闲情赋并序》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闲情赋并序

【原文】

初张衡作《定情赋》[1]，蔡邕作《静情赋》[2]，检逸辞而宗澹泊[3]，始则荡[4]以思虑，而终归闲正[5]。将以抑流宕[6]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7]文之士，奕代[8]继作。并固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9]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夫何瓌逸[10]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11]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絜，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12]。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13]而正坐，汎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馀好，攮[14]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15]，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16]落西轩。悲商[17]叩林，白云依山。仰睇[18]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諐[19]。待凤鸟以致辞[20]，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21]。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22]之馀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23]，刷玄鬓于颓肩[24]；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25]。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26]；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27]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28]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29]，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30]；悲扶桑[31]之舒光，奄灭景[32]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33]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34]。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35]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36]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37]，翳青松之馀阴。傥[38]行行之有觌[39]，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40]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41]以忘趣，色惨凄而矜颜。叶燮燮[42]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43]盈轩，北风凄凄。

[44]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45]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46]而就过。徒勤思[47]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祛[48]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49]之为会，诵邵南[50]之馀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51]。

【注释】

[1]张衡：天文学家，有《两京赋》《定情赋》等传世。

[2]蔡邕：书法家。《静情赋》，亦作《检逸赋》。

[3]澹（dàn）泊：淡泊。

[4]荡：放纵。

[5]闲正：压制情思而端正。

[6]宕：同“荡”。

[7]缀：连缀。引申为作辞赋。

[8]奕代：意为累代。陶渊明之前，有王粲作《闲邪赋》、曹植作《洛神赋》等。

[9]染瀚：蘸墨。

[10]瓌（guī）逸：美好神异。

[11]表：发语词。《楚辞·九歌·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12]长勤：长期劳苦。《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13]朱帷：红色的帷帐。张衡《南都赋》：“朱帷连网，曜野映云。”

[14]攮（rǎng）：挥动。

[15]流眄（miǎn）：顾盼生姿。曹植《洛神赋》：“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16]景：同“影”，日影。

[17]商：秋天。《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

[18]睇（dì）：凝视。《楚辞·九歌·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19]諐（qiān），同“愆”，过失。杨雄《逐贫赋》：“三省吾身，谓予无諐。”

[20]待凤鸟以致辞：化用《楚辞·离骚》：“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21]九迁：往来多次。

[22]华首：美丽的头面。

[23]泽：发脂。

[24]颓肩：削肩。

[25]枯煎：枯干。

[26]闲扬：舒展。

[27]莞（guān）：粗席。《诗经·小雅·斯干》：“下莞上簟，乃安斯寝。”

[28]文茵：有花纹的席子。

[29]这句是指行走终将停止。

[30]楹：堂前的柱子。

[31]扶桑，日出之地，这里代指太阳。《楚辞·离骚》：“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32]景，同“影”。

[33]凄飙（biāo），寒风。《楚辞·惜誓》：“临中国之众人兮，托回飙乎尚羊。”

[34]缅邈：遥远。

[35]契契：愁苦的样子。《诗经·小雅·大东》：“契契寤叹，哀我惮人。”

[36]容与：徘徊不定的样子。《楚辞·离骚》：“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

[37]化用《楚辞·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38]傥（tǎng）：倘若。

[39]觌（dí）：相见。《论语·乡党》：“私觌，愉愉如也。”

[40]悁（juān）：忧愁的样子。《楚辞·哀时命》：“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抒情。”

[41]徙倚：忧愁徘徊。《楚辞·哀时命》：“然隐悯而不达兮，独徙倚而彷徉。”

[42]燮（xiè）燮：落叶声。

[43]毕昴（mǎo），毕宿与昴宿，二十八星宿名。

[44]（jiǒng）：因过虑而不安。

[45]粲（càn）：鲜明的样子。《诗经·郑风·缁衣》：“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46]奄冉：荏苒。

[47]勤思：苦苦思索。

[48]祛：祛除。

[49]蔓草：指《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50]邵南：指《诗经·召南》。

[51]八遐：犹“八表”，意为遥远的八方。

【译文】

张衡写《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他们摒除华丽的辞藻，崇尚恬静淡泊的心志，开始将思绪散发开来，末了则归总到自制和主流思想的心绪中。这样来抑制可能会流于歪邪的不当心念，也有助于讽谏君主。遣词造句而敷衍成文的雅士们，累世继承这一传统。并将其弘扬光大，再从某些相关相似点推而广之言及其他，把原来的思考推广到更开阔的境地。平日我闲居田园，多有闲暇，于是也重提笔墨写作此辞赋。虽然辞采可能比不上前人精妙，但大约也并不至于曲解我的本意。

那多么闪亮潇洒的美丽的风姿啊，独独举世无双、秀美绝伦。卓然于倾城倾国的艳丽容颜，希望她的美德口口相传。佩戴发出悦耳声音的美玉来彰显纯洁，比肩高洁的幽兰来与她一般芬芳。淡化一片柔情在庸俗的世界里，寄托高雅的情志在高天上的流云。悲叹着晨曦轻易到了夜里，深深慨叹人生的漫长艰辛。同样一起完结在百年之内，为何人生的幸福这样少而忧愁这么频繁到来。挽起红色帏帐端正坐着，拨动琴弦而使自己快乐。送到纤纤的手指上美妙的音乐，舞动雪白的手腕上下翻飞。顾盼之际美目秋波荡漾，间或微笑、浅谈，同时可以随意奏乐。乐曲弹奏了一半，夕阳缓缓西沉。悲哀的商宫的乐声敲打着山林，白云依恋着山峦。她仰面眺望天际，低头急促地拨弄琴弦发出乐声。神情和仪态是那么妩媚，举止是那么安详美丽。激荡清越的乐声撩我心动，我渴望能与她促膝交谈。我想亲自到她跟前与她结下盟誓，担心唐突失礼会受到她的责备。等待凤鸟来为我送信，又怕别人抢在我的前面。心里惶惑而不安，魂魄一瞬间已经多次改变。我愿化作你上衣的领襟，能感受你姣美的容颜上发出的芳馨；可惜你晚上将会脱去罗缎的襟衫，只怨秋夜漫长，而天色未亮。我愿化作你外衣上的衣带啊，束住你的纤细的腰身；可叹天气冷热不定，季节的流转变迁，你又会脱去旧衣而换上新的。我愿化作你头发上的光泽，披散下来的乌黑的发鬓在你消瘦的肩膀旁；可惜佳人常常沐浴，我会在沸水中经受干枯煎熬。我愿在秀眉上成为你的黛妆，随着远望近看而逸采飞扬；可悲的是脂粉尚且新鲜，我可能已经因为你要新的妆容而粉身碎骨。我愿作你床上的簟席啊，让你柔弱躯体静卧于我之上；可恨的是在那三秋时节，便要用棉被代替席子，一年后才能再次用到。我愿作丝线做成你的鞋子，穿在你的光脚上而四处行走；可叹行走总有停止的时候，我只能被弃置在床前。我希望在白天成为你的影子，常依附在你的身上而向东向西行动；可悲的是高大的树下有很多阴影，叹惜有阴影的时候我没法和你一起。我希望在夜晚成为蜡烛，映照你美丽的容颜在画堂前；可悲太阳舒展着光辉，瞬间熄灭了烛光而掩住光明。我希望成为竹子而做成你手中的扇子，衔来习习凉风在你盈盈一握间；可悲的是白露的早晨凄冷，回望佳人的襟袖而遥遥难以接近。我想成为树木成为桐木，伏在膝上成为你手中的歌唱的琴；可悲的是欢乐到了尽头而哀愁来，最终你会把我扔在一旁而停止弹奏。想来我的愿望都一定不能实现，白白的一片热望而煞费苦心。怀抱痴情而无处可诉，漫步来到南林中。栖息在滴着露珠的木兰边，闭目合眼在青松的树荫下。梦想着随心愿能在这里与她双目相对，交集着狂喜与惶恐在内心。最终寂静的树林里一无所见，独自郁闷地想着心事而空自追寻。整理一下衣服而回返，一抬眼只见夕阳西沉，我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一路步履蹒跚而忘记欣赏美景，满眼凄惨而无有趣味。叶子飘飘然离开枝条，寒气凄凄而越来越冷了。太阳背负着它的影子而一起消失，月皎洁美好在云端呈现。鸟儿凄厉地叫着而孤独归来，野兽求偶还没有返回家园。凭吊当年那个晚上，遗憾这岁月转瞬即逝。回想在夜间梦中而跟着梦境经历，心神不定而不能安心。像坐在船上却失却了船桨，像攀岩时而无处可以抓紧。其时，毕宿与昴宿映照着屋宇，室外北风四起而声音凄厉。神志愈发清醒，再也不能入眠，脑海里盘旋着众多的念头。起身穿衣束带，等待天明，屋前石阶上寒霜晶莹剔透。公鸡敛着双翅不曾打鸣，笛声流转清远而清澈哀怨。起初美妙细密而悠然平和，最终寂寥清亮又隐含颓败的声音。想到那人在这样的景象里，托付行云来寄我送的情怀。行云很快流过不言不语，光阴荏苒而逝去。徒然时时思念而独自伤悲，最终拦阻了山堵塞了河。迎着清冷的风而卸去怯懦和疲累，寄托我微不足道的心志给荡漾着的波浪。希望能遇见《郑风·野有蔓草》那样的诗篇，吟诵《诗经·召南》的遗失长歌。坦白万千思虑而存下真诚的心，休憩遥远的情思在这八荒之外。

【赏析】

在陶渊明的诗文中，这是最别具一格的一篇。可以说，本文直接继承并发扬了《楚辞》昂扬绚丽的风格。

逯钦立认为《闲情赋》作于作者四十二岁时，是作者“以追求爱情的失败表达政治理想的幻灭”，袁行霈考证《闲情赋》是作者十九岁时所作，而据今人的考证，《闲情赋》作于作者二十七岁未仕之时。

其时正是晋孝武帝的时代，天下有着难得的相对的太平。作者对于爱情有着深沉的憧憬与向往。

《定情赋》与《静情赋》篇幅所限，不便展开，但其华美风格，大抵可以从《闲情赋》中略得一二，至于说到“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可能是古人不好意思表达对爱的追求和向往，总以政治之类的“正事”掩盖一下，或相反，用“正事”来掩盖对爱的追求和向往。

进入正文，开头化用了曹植《洛神赋》的“瓌姿艳逸，仪静体闲”和《楚辞·九歌·山鬼》的“表独立兮山之上”，又化用《离骚》的“鸣玉鸾之啾啾”与“结幽兰而延伫”。作者构思了一个类似于山鬼的女神：恬静淡远，遗世独立，不食人间烟火。

面对这样一位女神，陶渊明诚惶诚恐到了“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的“十愿十悲”的地步：想要成为女神的衣襟，可惜她晚上就要脱下衣服；想要成为她的衣带，但季节更迭她又要换上新衣；想要成为她头上的油脂，但禁不住她洗发；希望成为她的粉黛装扮，可惜她又要卸妆；想做她的凉席，又叹息秋冬季节的到来……一个仰望女神的暗恋者形象跃然纸上。对女神，结局终归是“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作者的“女神”不仅是女性，也是自然，是天地，是世间乃至世间之外所有美好事物的综合。作者将这一女神默认为可望而不可及，很自然地过渡到后文的怅怅而归。

在后文的描写上，作者循着树林继续着对于女神的思念，一草一木无不彰显着女神的高贵与哀愁，作者将这份哀愁具体到枯枝寒气，到太阳月亮，到归鸟野兽。

从“于时毕昴盈轩”到结尾部分，可以视作作者从神思到现实的回归。作者回归到了《野有蔓草》与《召南》的诗篇，那都是《诗经·国风》的篇章，即先民的情歌。

从写作手法上讲，本文有不少句子与《楚辞》高度重合。如《离骚》：“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闲情赋》：“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如《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闲情赋》：“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等。清代辞赋大家陈沆极为推崇《闲情赋》，曾评价道，“《闲情赋》，渊明之拟《骚》”，又说，“晋无文，惟渊明《闲情》一赋而已”。《闲情赋》的地位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