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并序》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2-03-29 11:32:25

饮酒二十首并序

【原文】

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译文】

我闲住时郁郁寡欢,加之秋天来临,长夜漫漫。偶然得到名酒,于是我每一个晚上都饮酒。看着影子独自把酒喝完,不一会就醉了。醉酒之后,就写上几句诗,自娱自乐。于是写好的书稿日益增加。这些文辞语无伦次。姑且让老朋友记下,仅用来欢笑罢了。

【赏析】

这组诗创作于公元416年,时年作者五十二岁。不仅东晋王朝进入了倒计时(东晋亡于420年),陶渊明身边的好友——如颜延之、刘柳等人——也一个个离他而去。此刻陶渊明的经济状态又不好,所以整体看来,这组诗有几分消沉的色泽。

需要说明的是,因为组诗太长,只得一首一首解析。先从序言看起。它传达出了两个信息:第一,作者很郁闷;第二,作者的诗句“辞无诠次”,据今人叶嘉莹的说法,前五首诗是有次序的,后面的诗——除了结尾那首——就不那么有次序了。

此外,这个序言多少有些欲将沉醉换悲凉的意味,因为“已而延之别离,刘柳下世”。其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梦幻泡影,但只能掩卷怃然,感叹光阴不再,境缘无实的意味。

其一

【原文】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1]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2]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注释】

[1]邵生:指邵平。《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此“召平”即“邵平”。

[2]忽:速也。

【译文】:

事物的衰败与繁荣是无常的,两者会交替存在。邵平在瓜田中忙忙碌碌,哪里还有他在当东陵侯时的样子?寒来暑往更相往复,而人世也与之相似。通达之人意会到其中的道理,对此也毫不怀疑。快速饮下一杯美酒,日夜畅饮,实在快乐。

【赏析】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事物的衰败与繁荣是不定的,两者会交替存在。下来是诗人的佐证,“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邵平在瓜田中忙忙碌碌,哪里还有他在当东陵侯时的样子?其实,陶渊明在半醉之中写下的这两句,也隐含了家族在陶渊明一脉没落的场景。从《命子》中我们了解到,不说他的曾祖父陶侃,他的祖父陶茂就做过武昌太守,父亲陶逸做过安成太守,甚至他本人第一次出仕也是江州祭酒。他可能骨子里怀念先人和自己的荣光,于是借着酒意把对后人恢复这种荣光的期许表达了出来。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加深了对于“无常”的体悟。或许在作者而言,在诸行无常的世间中,必须要有所谓恒常不变的事物,来维系自己对于形而上世界的感知。

或许正是有了这种认知,作者才会活得如此达观,才会写出“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这样的句子。《老子》中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可能陶渊明还无法达到老子意义上“上士”的境界,但在看透无常的问题上,至少在理论上,此时他是一个“上士”。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又回到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状态。

本诗是《饮酒》组诗之首,开篇明确地道出了无常的话题,作者对无常无可奈何,或者说,对自己没落的家世无可奈何,只能以酒消愁。

其二

【原文】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1]。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带索[2],饥寒况当年[3]。不赖固穷节[4],百世当谁传!

【注释】

[1]夷叔:伯夷和叔齐。西山:指首阳山。

[2]带索:把绳索当作衣带。

[3]当年:壮年。

[4]固穷节:固穷的操守。《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译文】

都说善行有善报,怎么解释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如果善恶都没有报应的话,凭什么去相信这些大道理?有的人九十岁依然用草绳做腰带,饥寒更胜于壮年时。如果说不秉持君子固穷的操守,百世的声名如何流传!

【赏析】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诗的开头,诗人就一针见血地指出矛盾点:人们总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伯夷、叔齐这样的至善之人会饿死在首阳山上呢?(伯夷、叔齐是商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商灭后,他们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终被饿死。)好人没有好报,或者好人受苦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独伯夷、叔齐,比如颜回,比如作者,比如那些古往今来过江之鲫般的沉默于历史的受难者。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诗人对天发问,既然不是善恶有报,为什么古代先贤要讲那样的空话呢?

受难本身就是积善之人淬炼自己生命境界的过程,直至无我的状态。于是作者写道:“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这里引用了《列子·天瑞》的典故:孔子见到年已九十但精神矍铄的隐者荣启期,见他穿着鹿皮,用草绳做腰带,鼓琴而歌,于是问他如何得以安贫乐道。他的回答很有意味:“……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荣启期以达观的心态面对贫困与死亡。其实,陶渊明想到了更深一层,他说,“饥寒况当年”,意为饥寒胜于他壮年的时候。实际上,按道家的观点,身体是可以与心灵分开的,也就是说,心不应受到形的羁绊,即使贫病交加,也能有一颗通达的心。而这,似乎是陶渊明终其一生汲汲以求的。伯夷、叔齐也好,荣启期也好,之所以能名声传世,凭的就是安贫乐道的节操。陶渊明同样是这样一位固守节操的贫士。

其三

【原文】

道丧向[1]千载,人人惜其情[2]。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3]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注释】:

[1]向:靠近,将近。

[2]情:私欲。

[3]鼎鼎,舒缓的样子。

【译文】

大道沦丧将近千载,每个人都珍视自己的私欲。有酒而没心情喝,只顾得上自己在这个世间的虚名。人们之所以爱惜自己的生命,还不是因为只有这一生?而一生的时间能有多久?倏忽如闪电,令人心惊。生前放松懈怠,依靠这些哪能有成!

【赏析】

这一首诗表达了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观点。作者在这首诗中自我反思,警醒自己,切勿和普通的酒鬼或汲汲于世间功名的人同流合污。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这里的“情”指的是私欲。唯无情者是大丈夫。无欲则刚,其中包含了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陶渊明所向往的精神生活。

但是,残酷的现实又让他不得不去面对生活中的蝇营狗苟,这严重污染了他的精神洁癖。因而他经常借酒消愁,甚至埋怨道:“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他真心不理解这些人,也就是说,此刻他不能理解世间名望带给人的满足感。

他在酒醉时反而很清醒:“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贵”是珍视的意思。结合之前写的《悲从弟仲德》,作者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足为奇。在作者看来,“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田园居·其四》),又何必执着于此世?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一生当然只有一回,陶氏借此而反问。而笔者想到了一种近乎朝生暮死的生命——蜉蝣。蜉蝣生如夏花,死如秋叶,而人的一生也“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小山词自序》)。面对生死,尽管酒醉,或者正是因为酒醉,作者反而是严肃的。

可能作者此刻有了一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心态,带有一丝哀己不幸怒己不争的心情写下这首诗的结尾:“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本诗从担忧私欲滋起使大道沦丧写起,过渡到饮酒的主题。然后从死亡的视角审视人的一生,并以“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的诗句结尾。可见,陶渊明因郁郁不得志而饮酒,与此同时,却也汲汲于形而上的追求中。

其四

【原文】

栖栖[1]失群鸟,日暮犹独飞。裴回[2]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3]!因值[4]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注释】

[1]栖栖:不安。《诗经·小雅·六月》:“六月栖栖,戎车既饬。”

[2]裴回:徘徊。

[3]依依:依恋。

[4]值,遇。

【译文】

离群的不安的鸟儿,到了傍晚依然独自飞翔。顾盼徘徊找不到栖身之所,一夜夜鸣声愈发凄凉。凄厉的音声仿佛在思念着遥远的故土,但飞去飞来多么地依恋这里的处所!遇到一棵挺立的松树,收起翅膀远远向它飞来。寒风猛烈地吹拂着,万木纷纷凋零,而只有这棵树岿然屹立。在这里托身寻找到了栖息之地,千年以降永不离弃。

【赏析】

这首诗让笔者想到了作者于十年前所作的《归鸟》,“翼翼归鸟,戢羽寒条。游不旷林,宿则森标”,那时他“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李商隐语);此刻,他“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不过他对“归鸟”的详细刻画格外地深沉与明晰。此刻的他,有种“羁旅十载身是客,魂归一朝心亦乡”的欣慰与感慨。

开头的意象很低沉,“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栖栖,不安的意思。历史上较早的将鸟人格化的诗人是屈原,如“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离骚》)等,后世的诗人引用的“鸟”的意象很多也与此相关,在这首诗中,对应于“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裴回无定止,夜夜声转悲”。裴回,徘徊。因为不安,所以伤悲。虽然有着一丝“知我者谓我心忧”的黍离之悲但主要是羁旅之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与《采薇》遥相呼应。

而接下的两句在表现手法上张力更为明显,表现的场景也更为极端。“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第一句意为凄厉的音声仿佛在思念着遥远的故土。但这么一解释,多少削弱了诗句的表现力。笔者认为,第一句中,表现力或者说感染力最强的不是“厉”字,而是“远”字。某种意义上,鸟的鸣声再凄厉,也会在作者构建的宏大视野中被稀释乃至消失。视野的辽远与鸟的孤苦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唯其如此,才有真正的“去来何依依”,因为世界上最虔诚的祈求往往是神灵听不见的祈祷。而“依依”二字也呼应了上文的“夜夜声转悲”,或者说,二者共同呼应了《采薇》的很著名的结尾: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与刚刚辞官回归田园时写《归鸟》不同的是,此时作者已经找到了精神的依托(尽管物质上的匮乏也多少羁绊了他在精神方面的追求)。于是作者写道,“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孤鸟遇孤松,彼此取暖,彼此安慰,也彼此欣赏,暗示着陶渊明不后悔做了归隐决定,认为归隐是自己的归宿。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令笔者想到作者的另外一首诗——《荣木》。陶渊明一直在追寻孔子意义下的大道,也就是所谓的“荣木”,无论是入世还是出世。孔子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他也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两者并不矛盾。

结尾处作者写道,“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有种九死未悔至死不渝的意味。隐居的轻松使得陶渊明文字不那么浮华,相反地以朴实甚至时而轻灵的状态而存在。

但我们也不必讴歌这种朴实背后的贫贱之隐,即我们不讴歌贫穷。我们可以赞叹一首诗的朴素无华,但不能不了解它创作背后的艰辛。

其五

【原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山气[2]日夕嘉,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3]。

【注释】

[1]南山:《诗经》中多次提及,如“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小雅·斯干》),“节彼南山,维石岩岩”(《小雅·节南山》),意象不完全一样。但无论在哪首诗里,“南山”大体上是一种幽静的意象。此处亦指庐山,为双关语。

[2]山气:山间的云气。《楚辞·招隐士》:“山气巄嵷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3]忘言:《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译文】

盖一座草庐居住人间,但听不到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声音。借问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自己的心远离尘俗,即使身居闹市,也如同在偏远的地方一样,不受干扰。于东篱之下采摘菊花,南山自然而然地进入我的视野。傍晚时分山岚间的氤氲之气多么美妙,飞鸟成群结伴地归还。其中包含着大自然的真谛,想要辨析表达却难于找到相应的语言。

【赏析】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在人间盖一座草庐,但听不到车水马龙的声音。“结庐在人境”一句,平白如话,却意味无穷。如同后世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样,本身就蕴含着近乎“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曹操《观沧海》)的大气、自然、潇洒。“而无车马喧”,确切说来,不是听不见,而是下意识地将其忽略。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君”实际上指的是诗人自己。而“远”字有两重含义,一是偏远,二是辽远或高远。因为心境高远,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僻静了。

以下是千古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山,指的不仅是庐山,也是一种隐逸的意象。苏轼说:“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苏轼的意思是说在不经意中看见南山,从南山优美的景色,诗人悠然自得的心情,与其适意的隐居生活中,陶渊明感受到物我两忘又物我合一的真意妙趣。除此之外,也可视为隐居已久(其时他已彻底隐居近十年)的诗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古人的心意是息息相通的。毕竟南山在《诗经》中多有隐逸的意象。而这或许是对这一句话的更深一层的解读。

“山气日夕嘉,飞鸟相与还”,除了描写夕阳西下的乡村美景之外,飞鸟是作者对于另一个自己的描述。飞鸟,是作者渴望但不可即的事物,作者借飞鸟这一意象帮自己完成想去做而不敢去做的事情。比如借飞鸟去表达自己遨游于天地之间的心情:“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归鸟》);“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连雨独饮》)等。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其实不仅如注释所言(“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笔者也想到了老子的“大音希声”,这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与《饮酒》这一主题暗合,同时升华了全诗。

陶渊明借着酒力为后人勾勒出一个(尽管很脆弱乃至虚幻的)隐逸的意象,这或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外在地实现的梦,但人类需要梦,用来追求美好的事物。

全诗充斥着隐逸的意象,以宏大的气势开篇,以隐逸的意象结尾。生活中,陶渊明虽然距这首名篇的意境相去甚远,但他在酒中所寻求到的达观境界是我们所向往的,即,我们渴望在清醒时也能达到这一境界。

其六

【原文】

行止[1]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2]相形,雷同共毁誉。三季[3]多此事,达士似不尔。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

【注释】

[1]行:可为。止:不可为。

[2]苟:姑且。

[3]三季:夏商周三代之末。

【译文】

关于何所为何所不为的说法千头万绪,谁能辨别其中的是是非非?是与非姑且表面不一,而世俗却对它们妄加区分褒贬。夏商周三代之末这样的事情很多,通达之士似乎不这么看待问题。喟叹于世俗中有那么多愚蠢之人,姑且跟随“商山四皓”去隐居吧。

【赏析】

这首诗虽在《饮酒》组诗之列,但充斥着说理的色彩。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确然,一个人乃至一个时代的三观都会有所差别。“是非苟相形,雷同共毁誉”,大千世界,各色人等,种种言行,谁能判定是与非?有些人只简单地从事情表面粗略地了解一下,就人云亦云,妄自评判。“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三季,夏商周三代。《史记》告诉我们,历史远远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美好。

“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在陶渊明的心中,“商山四皓”不仅代表了出世的意象,也隐含了入世便能改变时局的意味。陶渊明似乎想要与世俗背驰,效仿“商山四皓”,有一颗超然之心,而不仅是形式上的归隐。而全诗以世俗的分别开头,讲到世俗之人和圣人面对事物时的差别,最后以向往超然的心态结尾。

其七

【原文】

秋菊有佳色,裛[1]露掇[2]其英[3]。泛[4]此忘忧物[5],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趣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注释】

[1]裛(yì),通“浥”,意为沾湿。

[2]掇(duō):采摘。

[3]英:花。

[4]泛:浮。在这里为使动用法,即“使菊花浮在酒上”。

[5]忘忧物:酒。

【译文】

秋天的菊花呈现出各种佳美的颜色,采摘下露水沾湿的几瓣菊花。把菊花散在酒上,饮下此杯则遗世之情愈发高远。一大杯酒下肚,杯已尽,壶已倾。太阳落山,各种活动都已止息,鸟儿也回到树林里鸣叫。在东边窗户下我傲然长啸,回味着此生的真谛。

【赏析】

这首诗写作者饮酒赏菊,远离世俗。既远世情,自然可以安然自得。或许此刻作者才真正进入“饮酒”的状态——将酒意散落在美景之中。全诗渗透着一种慵懒的气息。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秋天是菊花开放得最多最美的时候。采撷来带着露水的菊花,泡在酒中,菊香酒香相互融合成为一体,一起饮下,绝佳。“裛”字也许是用了《诗经·召南·行露》的典:“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而其中“裛”通“浥”(《康熙字典》)。而“掇”字同样出自《诗经》:“采采芣苢,薄言掇之。”《芣苢》是《诗经》中最为安静而美好的诗篇之一。所以,“裛露掇其英”不仅是简单地采下被露水沾湿的花瓣,更重要的是里面蕴含宁谧而久远的氛围。古雅的用典和措辞,使得这首貌似通俗易懂的诗有了深度。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同样用了《诗经·邶风·柏舟》的典故。这句或许是全诗中最为洒脱的一句,读来大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或“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轼《前赤壁赋》)之感。这句诗不仅是简单地饮酒,更重要是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的情怀。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菊花历来被当作傲霜之物,吃菊花被当作是修身养性的自洁行为。喝着这菊花酒,人也会更加超越世俗。当然,作者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山水之间,或田园之间有什么?“日入群动息,归鸟趣林鸣”,此时作者已然过了知天命之年,所以一方面写景,另一方面也有可能以“日入”代指生命的式微。作者归隐田园,是心的归隐。魂归一朝心亦乡,这或许是陶渊明终身汲汲以求的境界。

因而作者“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啸,是古人借以和天地沟通的方式之一。常年隐居苏门山的隐士孙登曾经用这种方式和阮籍交流过。陶渊明在长啸时更多地还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吧。而“聊复得此生”,一方面固然可以按照字面去解释:姑且回味着此生的真谛。然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解读为在山水田园之中,作者重获了新生。

全诗以隐逸的状态流露出一种高贵的气息。以菊花的意象开头,以近乎优雅的姿态与心境去摘采菊花。寓情于景,以高远的心态将心中可能存在的块垒稀释化解在自然之中。最后回顾一生。

其八

【原文】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1]殄[2]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3],远望时复为[4]。吾生梦幻间,何事绁[5]尘羁。

【注释】

[1]凝霜:化用《楚辞·九章·悲回风》:“吸湛露之浮凉兮,漱凝霜之雰雰。”

[2]殄(tiǎn):灭绝。

[3]寒柯:此处特指松树。

[4]远望时复为:倒装句,言“时复为远望”。

[5]绁(xiè):捆绑。

【译文】

青松在东边的园林里屹然而立,却被众多的杂草埋没了它的英姿。寒冷的霜露使其他的植物凋谢,此时才见到它卓然高耸的树枝。当初成片的林木谁也没有发现,现在只剩这一棵树,大家都感到很惊奇。我提着酒壶,抚摸着岁寒的松树,时不时地远眺。我的一生犹如梦幻一般,为什么要羁绊于尘世呢?

【赏析】

如果说上一首诗还是乐观的话,那么这首诗就在乐观的氛围里掺杂了些许悲凉。

这貌似又是一首“名不符实”的饮酒诗,通篇几乎没有谈到饮酒。可见,饮酒,只是为作者打开了另外一重视角,使得作者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高洁的情怀。陶渊明是人,有着七情六欲,来自生活的压力与外界的诱惑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他。此时的作者,在“试向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却“可怜身是眼中人”。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这句话有两重含义,一是写景,二是喻己。对青松,我们可以视为诗人在跟另一个自己交流,借此向天地,或自己表明心意。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等到严霜降,众树凋零,唯见青松卓然挺立。这里再度用了《楚辞》的典故,苏轼的“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也部分接意于斯。《楚辞·离骚》中:“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一样地高傲而卓绝。

陶渊明曾经有过志同道合的兄弟,即“友生”——“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诗经·小雅·棠棣》)。如今“友生”们散落在天涯,陶渊明的心理落差可想有多大,所以这首诗意境萧索。

结合序言中颜延之和刘柳的相继离开,给作者以沉重的打击。在《归鸟》中,陶渊明表达的是对于官场的厌恶与反感,而面对生死,作者是无力的。在这首诗中,诗人不禁问道,“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既然已经看破这是一场梦,那么缘何还要驻足尘世呢?

全诗以“青松”的意象开头,讲述了青松的高洁品性与卓尔不群,抒发了对于人世,或无常的喟叹。

其九

【原文】

清晨闻叩门,倒裳[1]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2]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繿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3],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4]。纡辔[5]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注释】

[1]倒裳:颠倒衣裳,意为匆忙。《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2]田父:老农。

[3]尚同:以同为好。《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4]禀气寡所谐:秉性不和。

[5]纡(yū)辔(pèi):捥起缰绳。

【译文】

大清早听到敲门的声音,没来得及穿好衣裳就匆忙打开门。借问来者是哪一位?老农怀着好意远远提着壶浆前来问候,他困惑于我为何与时代相背离。“衣衫褴褛地站在茅檐之下,算不上高蹈的隐居之士。举世几乎都随波逐流,你也可以浑浑噩噩,自蹚浑水”。对于他的话我深表感激,但我的天性注定了不会苟合于众人。挽起缰绳回驾从政不是办不到,但违背自己的心愿又将陷入歧途。姑且痛饮这一杯酒,而我的人生马车将一去不回。

【赏析】

这首诗中这个“田父”可能是不存在的,他可能是另一个陶渊明的外化。一如《楚辞·渔父》中,屈原虚构了那么一个人物,来表达对于另一种选择的诉求(也就是说,渔父是另一个屈原)。这首诗和《渔父》类似,诗人借此表示他终身归隐的坚定信念,来统一答复那些唠叨着不断让他入世的人。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大清早听到敲门声,诗人倒穿着衣裳就跑着去开门,表达出作者仓促的样子。表面上的行为仓促,折射出内心还留有一份入世的情结。“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问先生是哪个?原来是老农带着酒怀着诚意来看我。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这两句开始进入了虚构。老农提着酒带着吃食,从远方来看我,怀疑我不得志,过得不好。

“倒裳往自开”与“壶浆远见候”是矛盾的,比喻作者和“壶浆”,亦即功名利禄的距离,是遥远的。

下面引用“田父”的话了,“繿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不要以贫穷为高贵,哪怕是在乱世之中。而“田父”接下来的话“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让笔者再度想到《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禀气,禀性,志气,在这里大体是一致的。一个人首先要对得起自己,很显然,陶渊明在出仕与隐居这件大事上,是对得起自己的。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这句话让人想到《离骚》:“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而后面的“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则让笔者想到《离骚》中从“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的希冀,到“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的彷徨,再到“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的洒脱。

全诗以隐逸于田园的意象为背景,以类似于《渔父》的方式自问自答了一番。最后以表明自己隐逸的决心与态度结尾。

其十

【原文】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1]且长,风波阻中涂。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恐此非名计[2],息驾[3]归闲居。

【注释】

[1]迥:远。

[2]名计:良策。

[3]息驾:停止车驾,这里指放弃仕途。

【译文】

年少时曾经远游,一直到东海边上。道路艰难而漫长,走到一半时有风波阻挠。是什么驱使我如此这般?似乎是饥馑使然。竭尽全力使自己吃饱,能剩下一点便积攒些许存粮。恐怕这不是一个好主意,还是停止追逐名利的步伐,回到休闲的居所。

【赏析】

这首诗是陶渊明的一段回忆。他曾一度离家求仕,但并不顺利,其中的坎坷磨难,诗人不堪回首。如果不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绝对不会踏上这样一条风波迭起的漫漫长路,同时,在这首诗中也表达了归隐的决心。

诗人有过三次正式的仕宦。《宋书·陶潜传》指出,“潜弱年薄宦”,也就是说,他在二十岁时曾为政府工作,拿着很低的薪水。结合史料与作者的诗句,应该指的就是本诗这一段经历。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指作者早年曾仕宦于东海沿海一带。

“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涂”,进一步诉说着自己的艰难,而且语带双关。道路艰难漫长,既指“远游”的漫漫长途,也指艰难曲折的出仕之路;“风波”既指“远游”路途上的寒风和波浪,也指仕途上的各种困难和争斗。接着言明原因:“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作者在二十岁时家庭经济遭遇了危机,作者曾写过“弱冠逢世阻”(《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弱年逢家乏”(《有会而作》)之类的句子。饥馑,使得作者不得不努力工作赚钱养家。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足见作者的窘迫。在公元384年,时年二十岁的作者家中应该是有一些大的事故,比如亲人生病,比如次年发生大规模的饥荒等。作者盈余一点粮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这么做殊非长久之计,干脆回去隐居。“息驾归闲居”,表明陶渊明渴望从内心止息对于名利的追逐,因而从“归闲居”升华到无欲无求的出世境界了。

其十一

【原文】

颜生[1]称为仁,荣公[2]言有道。屡空不获年[3],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各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4]何必恶,人当解其表。

【注释】

[1]颜生:颜回。

[2]荣公:荣启期。

[3]不获年:短命。《史记》记载,颜回死时仅二十九岁,《孔子家语》记载他死时仅三十一岁。

[4]裸葬:不穿衣服埋葬。《汉书·杨王孙传》:“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及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土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裸葬,为杨王孙所提倡,而风行于魏晋时期。

【译文】

颜回可称为仁义之辈,而荣启期也堪称道德之楷模。但颜回贫穷且短命,荣启期也忍饥挨饿直到老去。虽然他们留下了身后的美名,但他们的一生过得很悲惨。他们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在生前称心如意才是美好的状态。修养自己的千金之躯,直到死亡降临才不得不放下。何必厌恶裸葬?人们应当理解裸葬的含义,那是回归自然的表达。

【赏析】

一直以来,颜回被誉为仁者,荣公也是很有名的隐士,但是颜回常常挨饿,早早地就死了,荣公九十岁时还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他们虽留下身后美名,但生前穷困潦倒,生活无着,受尽苦难。

有些人格外爱惜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看顾得特别仔细,但死后也只能肉体灰飞烟灭。因此,有人在弥留之际,嘱咐儿子将他裸葬,要以身亲土。

这首诗的前八句说名声不值得特别重视珍惜,后四句说身体不值得珍惜看重。

与第二首诗(“积善云有报”)类似,这首诗也表达了作者对于命运不公的疑惑,有近乎老庄回归自然的思想。本诗与第二首诗的主要差别在于,那首诗偏儒,而这首诗偏道。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颜生和荣公,分别指颜回和荣启期,他们都是陶渊明久久追慕而不得的。

“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历史上关于颜回和荣启期的死因众说纷纭。

颜回大约是坚持不肯做官,贫病交加而逝;而荣启期天生地养,逍遥自在而终。他们临死前都很坦然,颜回觉得自己要回归大道了,荣启期觉得自己要回归天地之中了。

“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表达了作者对于名的观点:不足赖。

“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死后会去哪里?在生前称心才是美好状态。表达了作者对于死后的名声的看淡,活着应及时行乐。

“各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进一步站在死亡视角看问题,有一些道家的意味。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其表”。裸葬,亦即人一丝不挂地被埋葬,意味着回归,因为人出生之时也是一丝不挂的,或许这也是裸葬的一个含义。

作者从颜回和荣启期的贫困谈起,认为人应该及时行乐,然后又谈到了自己对于裸葬的达观态度。过渡自然,有一点向死而生的意味。

其十二

【原文】

长公[1]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2]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3]归大泽,高风始在兹。一往[4]便当已,何为复狐疑?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摆落[5]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注释】

[1]长公:汉代张释之的儿子张挚,字长公,曾任大夫,后来因为不和世人同流合污而被罢免。

[2]杜:关闭。

[3]仲理:汉代人杨伦,字仲理,陈留东昏人。曾以文章著称,后来广收门徒,培养了很多人。

[4]往:去,这里指出仕。

[5]摆落:摆脱。

【译文】

张挚曾出仕过一次,因为秉持高尚的节操,所以被免职。关闭大门不再出来,一辈子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杨伦在大泽之地授课,风骨从这里显得高尚。一次出仕就应该停止从而永别官场,为什么又犹豫迟疑?罢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世俗的言论一向都善于欺骗。摆脱世间的种种谬论,请随我归去隐居。

【赏析】

陶渊明在这首诗中言明了自己矢志不渝所恪守的事物。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失时”在这里指“不逢时”。

“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不仅是人与世辞,而且是世与人辞。说明张长公归隐得彻底。

“长公”之后,作者又举了第二个例子,“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在作者看来,自己和仕于汉顺帝时期的杨伦相仿。顺帝主政的近二十年里,朝政一直由宦官把持,连他本人也是宦官扶上位的。这与后世的晋朝军阀控制政权相仿。于是作者自然就归隐了。

“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一次出仕就应该归隐,这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地方吗?表达了作者对于官场的厌恶。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表达了作者对于世俗的无奈。

“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顺任自然、听天由命吧。我既然想到了要摆脱世俗的种种谬论,那就归隐吧。我改变不了世界,但可以逃出去,比如归隐。

其十三

【原文】

有客[1]常同止,取舍邈异境[2]。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3]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注释】

[1]《诗经·有客》:“有客有客,亦白其马”。

[2]此句相对作者而言。

[3]规规:拘泥的样子。

【译文】

有几位客人经常来访,但是他们的志趣迥异。一个人经常独自喝醉,另一个人则时时保持清醒。醒的与醉的人相互嘲笑,他们的发言往往不得要领。拘泥的人是多么的愚蠢,而傲然的人与之相比,较为聪明。为我带话给沉醉中的客人,太阳落山应该点起蜡烛。

【赏析】

这首诗很奇怪,作者本人是酒醉之人(见序言),似乎在这首诗中保持着清醒。如我们在梦中往往察觉不到自己在做梦一样,醉酒之人也很少能察觉到自己的真实状态。很明显,作者借酒酣之景写心中之情。

从行文看来,这首诗更为白话也更接地气。有三个自己:醒着的;醉了的;还有一个客观观察者。即祈求长生(道家意义下的自己)、立善求名(儒家意义下的自己)与作者本人的意识。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这句话半真半假。真处在于有几个客人前来造访,“假”处在于“取舍”二字。作者以醉酒之人代指自己的“形”,即追逐长生不老的自己。以醒着的人代指“影”,即求得身后之名的自己。

“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这句话已在上面有所解释。“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说明在作者的心中,追求长寿与立善求名没多大的关系,甚至在时间成本的意义上,两者是矛盾的。一个人花一天的精力著书立说,这一天也就不大可能刻意调养身心或炼制所谓的丹药,以追逐长生不老。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比之于清谈误国追求长生的道家而言,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更为务实。况且作者说“兀傲差若颖”,就是说儒家的自己仅仅是比道家的自己较为明智罢了。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日没代表生命的终止,而秉烛则意味着生命残存的信息。这句话是作者作为一个清醒的生命所说的,亦即出自“神”之口,《神释》中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里,“形”与“神”统一了,而在“死而不亡者寿”的意义下,“形”与“影”也完成了统一。一如百川归海,这三个自己都统一到作者的意识之中。结合作者的《形影神》,全诗以隐喻的手法具体描述了形影神是如何统一到“神”之中的。

其十四

【原文】

故人赏我趣[1],挈壶[2]相与至。班荆[3]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4]。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5]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注释】

[1]趣:嗜好。

[2]挈(qiè)壶:提着酒壶。

[3]班荆:铺荆于地。《左传》:“班荆相与食。”

[4]行次:先后次序。

[5]悠悠:《列子·杨朱篇》:“悠悠者趋名不已。”

【译文】

老友赞赏我的嗜好,提着酒壶过来与我饮酒。铺好枝叶坐在松树下,喝了几杯后就醉了。乡亲父老七嘴八舌地谈话,斟酒也不按照上下的次序。不知不觉中已达到忘我的境界,哪里还在意外部的事物?追逐名利之人迷恋他所汲汲于斯的名闻利养,体会不到酒中的深深乐趣。

【赏析】

从诗的内容上来看,这首诗像是“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的诗作。

老友赞赏诗人饮酒的嗜好,大老远的提着酒壶跑了过来。大家铺好树枝树叶坐在松树下面,貌似大家伙都不胜酒力,喝得醉醺醺的,也就顾不得太多礼数与规矩。在朦胧的醉意中,什么都消失了,诗人忘却了自己,也忘却了世情,忘记了事物。这几句使人仿佛看到一个醉态可掬的诗人形象。

“觞酌失行次”,有那么多的名士,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在酒中,作者或许一点点地意识到酒醉本身,直到这份意识也瓦解了。这一点与佛教描述的死亡过程是相似的,酒醉对应死亡,而那份意识对应着死者的“中阴身”。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有些人迷恋功名利禄,但是诗人追求的是酒中的深味。魏晋以来,有很多的名士,他们大多崇尚自然,放浪形骸,以嗜酒为风雅,追求与自然合为一体的纯粹境界,他们认为只有通过饮酒,才能达到这种境界。“深味”就是指的这个意思,大抵是作者酒醒回味醉酒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很不真实很虚幻,不过,或许这一体验也只有在酒醉时才能把握得到。

其十五

【原文】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1]有翔鸟,寂寂无行迹。宇宙[2]一何悠,人生少至百[3]。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4]穷达,素抱[5]深可惜。

【注释】

[1]班班:鲜明的样子。

[2]宇宙:《淮南子·齐俗训》:“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3]人生少至百:《吕氏春秋·安死》:“人之寿,久之不过百。”

[4]委:抛弃。

[5]素抱:平素之志。

【译文】

因为贫穷,房屋不能得以修葺,灌木荒草遍长我的宅院。美丽的飞翔的鸟儿,寂静的小路上没有行迹。往古今来上下四方是多么的悠远,人的一生却罕有能活过百年的。在岁月的逼迫下,我的双鬓早已斑白。如果不抛弃对困顿还是通达的忧虑,那么违背平素之志很可惜。

【赏析】

按照训诂学者的说法,这首诗押的是入声韵。平声者哀而妄,上声者厉而举,去声者清而远,入声者直而促。所以,仅从音韵的角度讲,没有隐喻,没有抒情,这是一首酒后直抒胸臆的诗作。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首先从居住环境写起。衡门之下,可以栖迟,穷日子也有穷日子的快乐。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班班,鲜明的样子。这一句直抒胸臆,作者借飞鸟表达出一种遗世独立卓尔不群的状态。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诗人和天地对话,有问却没有答。慨叹在宇宙之中,人是多么渺小。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时间,能淡化一切,也能带走一切。如果自身作为旁观者,就能冷眼看着这一切。但可惜,陶渊明似乎并非这样的旁观者。他对这个世间,如同我们中几乎所有人一样,依然充满感情。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素抱,指的是诗人的平素之志。诗人用这句话,表达了自己对于平素之志的坚持。

全诗从荒凉的居所开头,写了自己寂寞而寥廓的心境,最后写了对平素之志的坚定之心。

其十六

【原文】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1]。行行[2]向不惑,淹留[3]自无成。竟[4]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5]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孟公[6]不在兹,终以翳[7]吾情。

【注释】

[1]六经:指《诗》《书》《礼》《易》《春秋》《乐》。

[2]行行:不断行走。

[3]淹留:迟滞。《楚辞·离骚》:“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4]竟:始终。

[5]褐:粗布衣。《老子》:“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也,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6]孟公:刘龚,字孟公。

[7]翳:隐蔽的样子。

【译文】

年少时很少与人交往,爱好流连的是阅读儒家的六经。行而又行,苦苦求索,不觉已入不惑之年,迟滞不前驻足原地,我一无所成。始终恪守住君子固穷的操守,我备受饥馑与寒冷的折磨。茅屋破败,饱经寒风的侵袭,荒草埋没了门前的庭院。披着粗布衣服守着漫漫长夜,报晓的公鸡迟迟不肯啼鸣。赏识我的刘龚之流已然过世,我只好隐蔽自己的真实感情。

【赏析】

这首诗隐隐有《国风》的风格,表达了和《离骚》相似的感情。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少年时很少与外界人事交往,所好者是儒家六经。“人事”可以理解为应酬式的交往。关于儒家的六经,一般读书人往往只会朝里读,而陶渊明则倾向于往外读。前者重分析,后者重综合。笔者想到《列子》的一个寓言:九方皋相马。九方皋看到的是马的天赋和内在素质,深得它的精妙,而忘记了它的表面(比如颜色,雌雄)。九方皋只看见所需要看见的,看不见他所不需要看见的。而陶渊明读书的方式应该与之相似。

“行行向不惑,淹留自无成”,现在已经年岁高了,但学业停滞事业无成。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从“饥寒”“敝庐”“荒草”等字样,可见诗人的生活已经困窘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虽然始终抱着“君子固穷”的节操来隐居田园,但当悲凉的冷风袭来的时候,饥寒交迫的人实在不能入睡,只好披衣下床,坐待天明。诗人自认是君子,有遗风有傲骨,但也不得不向生活低头,向饥饿和寒冷低头。唯其出自一个隐士之口,这些语言才尤为令人悲哀。

“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这两句无疑是在渲染悲凉与漫长。这不仅写的是作者的处境,也是书写作者的内心。“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饥馑和寒冷使人清醒,盼着天亮,雄鸡却迟迟不打鸣。很婉转地表达了作者对于生活的担心。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能赏识我的刘孟公式的人物不在这里,我只好隐蔽自己的真情实感,言外之意有着《离骚》中“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的喟叹。

全诗从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开始,写到了四十岁的彷徨无依,再结合眼下堪称狼狈和萧索的生活,最后谈到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感受。

其十七

【原文】

幽兰[1]生前庭,含薰[2]待清风。清风脱然[3]至,见别萧艾[4]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5]。

【注释】

[1]幽兰:香草,比喻才德。《楚辞·离骚》:“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2]薰:香气。

[3]脱然:轻快。

[4]萧艾:臭草。《楚辞·离骚》:“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5]鸟尽废良弓:化用《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译文】

幽兰生长在前面的庭院里,含着芬芳等待着清风。如果清风轻快地到来,就能彰显它与臭草的不同。走着走着,迷失了原来的道路,顺应自然之道或许能够走通。察觉到了应该归隐,飞鸟射尽哪里还需要良弓?

【赏析】

本诗罕见地借用了《楚辞》,尤其是《离骚》的意象。作者用幽兰等待清风来显示它的清香脱俗,不与凡俗同流合污,以此比喻自己怀才不遇,正在等待时机。然而仕途险恶,所以只好隐居起来,自守清高。

“幽兰”这一意象容易让读者想到《楚辞》。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出自《离骚》,这表明陶渊明和屈原一样,也有着一份深沉的幽忧之思。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这让笔者想到《离骚》里主人公面对歧途的反应:“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而与屈原不同的是,陶渊明的肩上没有江山社稷的责任,因此于他而言,“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作者不像屈原一样,后者身为楚国贵族,有着应该有的担当。作者可以选择隐居,并以这种方式延续着他山水田园般的生活。

其十八

【原文】

子云[1]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2]。觞来为之尽,是谘[3]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4]。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

【注释】

[1]子云:指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都区)人。西汉后期著名学者。

[2]载醪祛所惑:《汉书·扬雄传》:“家素贫,嗜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

[3]谘(zī):问,询问。

[4]伐国:攻打别的国家。

【译文】

扬雄平素好酒,奈何家中贫寒买不起。有时遇上几个追求古事的人,带着酒向他请教问题,让他答疑解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有问题都给予切实的讲解。有时不肯说话,应该是询问到攻打别的国家的问题。仁者用他的心,当言则言,不当言则不言。

【赏析】

这首诗押的也是入声韵,与第十五首一样,言志乃至说理的意味很浓。作者是借辞赋大家扬雄来抒发自己的心情。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按照史书的记载,陶渊明的境遇颇似扬雄。和唐朝诗人喜欢以汉喻唐一样,陶渊明这样写也是自况,而这样的境况对应于《五柳先生传》中的“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于是“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对应于《五柳先生传》中的“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诗接着写扬雄“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只要有酒,几乎是有问必答。

“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这句表达了诗人对于现实问题的缄默,但很明显,缄默不代表没有态度,不评论不代表没有态度,更不代表没有行动。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因为仁者考虑问题郑重认真,当言则言,不当言则不言。

全诗以移情的手法开头,记述了扬雄安贫乐道的状态,并以仁者的姿态对于前来请教问题的人们进行作答,最后表达出“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的内心世界。

其十九

【原文】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1]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2]分,终死归田里。冉冉[3]星气流,亭亭[4]复一纪[5]。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6]。

【注释】

[1]将养:养活。

[2]介然:耿直。

[3]冉冉:慢慢地。《楚辞·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这里是说时光荏苒。

[4]亭亭:遥远的样子。司马相如《长门赋》:“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5]纪:十二年为一纪。

[6]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汉书·疏广传》:“……广既归乡里,日令家共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数问其家金馀尚有几所,趣卖以共具。”

【译文】

昔年曾忍受漫长的饥饿,于是丢下农具去学着做官。养活一家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饥馑与严寒总是和我纠缠。彼时已接近而立之年,意志得以分辨廉耻。以耿直的秉性去从事我的工作,最终还是拂衣而去,隐居田园。岁月如梭,时光荏苒,悠悠然地又过了大约十二年。人间一向寥廓混沌,因而杨朱停止在歧路之前。虽不能像归隐的前人一般挥金取乐,但有浊酒也使我很快乐。

【赏析】

作者以清醒的姿态简略回顾了自己做官的动机与经历,接着说明归隐的自在。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交代了学习做官的动机不是为了“澄清天下”,也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只是很现实地也很重要地不想继续忍饥,毕竟孔子说过,“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这里的“学”原指求道,这里指求取功名。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这四句概括了作者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二岁这十三四年的仕途经历及他彻底归隐的状态。

归隐后,“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一纪(十二年)”应改为“十载”——作者于四十二岁归隐,作这首诗时五十二岁。不过古人也有虚指,所以无论是“一纪”还是“十载”,都表示了恍若隔世,时间邈远。在这十年里,作者据说染上疟疾,九死一生,加之亲朋好友纷纷离世,作者不免有此喟叹。加之作者站在死亡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的人生,因而这一句的格调复杂,对于很多事情作者都能够放下了。

“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经历苦难不代表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活着远比死去要艰难。其实不止是杨朱,几乎我们每一个人对于前途都是未知的。正是这种未知给我们带来了恐惧的感觉,或者说,无常。而“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既然不能像归隐的疏广那般出手阔绰,至少酒还是有的。

其二十

【原文】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1]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2]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3]下,六籍[4]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5]。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注释】

[1]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汉书·扬雄传》:“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

[2]洙泗:洙水和泗水,曾是孔子讲学的地方。

[3]绝世:断绝食物和祭祀,这里指汉朝灭亡。

[4]六籍:六经。

[5]头上巾:陶渊明有用头巾滤酒的习惯。

【译文】

伏羲、神农这些圣人离我们已然久远,现在满世界不再淳朴纯真。那位投入于传道的鲁国老人,竭尽全力将社会弥补,使之重返真纯。虽然没有感应到凤鸟的来临,礼崩乐坏的时代也因而有所恢复。而洙泗之滨依然回荡着微言大义,战乱却把时代推向暴秦。诗书典籍有什么过错?被秦始皇烧成灰烬。汉初几位老人勤勤恳恳,为往圣的经典绝学呕心沥血。缘何汉朝倾覆之后,就没有人肯阅读六经!人们驾车终日奔波,却鲜有知道自己的方向的。若不再痛快地饮酒,怕是要辜负滤酒的头巾。只遗憾我酒后胡言乱语,你们也应该原谅我这个醉人。

【赏析】

这是组诗的最后一首。

在陶渊明看来,从《山海经》记载的先民,到夏商周三代,再到秦汉,世风日下。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像伏羲、神农那样的时代已然遥矣远矣,作者指的是三皇时代,是他所怀念的。

下面到了春秋时代。“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这个鲁国的老人显然就是孔子。孔子为传道汲汲奔走,补救阙失。

在作者看来,因为孔子的缘故,“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论语·子罕》中记载了孔子的一句话:“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各种祥瑞没有彰显,意味着圣王不会降临,孔子也要离世了。身处春秋的孔子和身处晋宋之交的陶渊明都有着“凤鸟不至”的感慨。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在作者以及大多数人眼中,秦朝是一个暴虐的朝代。例如奴役百姓修造很多大型的建筑(如长城、阿房宫等),例如焚书坑儒。尤其是后者,诗书典籍的被烧毁令作者痛心疾首。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好在西汉初还有伏生等几个老儒生,为恢复往圣的经典勤勤恳恳。

作者依次而下,述说了两汉倾颓之后的场景,“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为什么到了这一个时代,就没有人喜欢亲近六经了呢?

人们“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忙忙碌碌却不知为何而忙碌,可能在陶渊明看来,六经的精华也随着怀终追远的精神一并消失了。

于是“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现在除了痛快地喝酒,还能做什么呢?

最后,“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给自己打了一个圆场,所指向的不仅仅是这首诗,同样指向了这组诗中的其余十九首。

全诗从远古写到了夏商周,再写到了秦汉时期的儒家,继而感喟现实与六经的脱节,最后写到了自己,有咏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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