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旅意诗草（六首）》原文

旅意诗草（六首）

致海上浮标

在西西里亚的太阳下

我命定的追求和诱惑

在通向你的蔚蓝的道路上

每一刻都可能沉没

我一次又一次地抵达

一次又一次地转过脸来

心跳了，忧伤而又骄傲

悠悠呼吸着你的胸脯

与第勒尼安海一起沉浮

洁净可人的浪花可是归宿

又谁知咸辣如火

为什么不是小岛不是鲨鱼

没有自由没有安宁也没有解脱

才回到与泳衣争艳的阳伞下

又受到你神秘的吸引了

还要出发一次徒劳一次

还要不要再游回来呢

巴勒莫风光

山与山之间

是海

海与海之间

是山

山与海之间

是巴勒莫　蒙代罗

古堡　教堂　葡萄园

城市的守护神洛莎莉亚

不知道诗与诗之间

是什么

是失却的失误

是永远的遥远

是不可能的痛哭无声

加上一次友好的邀请聚会

地中海松下　夹竹桃边

比萨洗礼堂的回声

在伽利略的斜塔旁

你发出一个呼号

得到许多回应

长短高低哀乐重叠

比原声还要动听悠扬

是丰收还是寂寞

耶稣

你被钉在十字架上

永远也不得下来

你垂下忧伤优美的头颅

永远也不得抬起来

你被崇拜又被出卖

不得复仇也不得感戴

你流血你疼痛你怜悯你死去

没有一声表白

你被绘画被雕刻被解释被误会

全部承认全部接受下来

你带来希望带来失望和怨恨

你应允一切同情一切理解一切

你没有请求没有希望也没有

命运

在翡冷翠即佛罗伦萨一个

著名餐馆用夜膳的经历

一

初次接近你的那个夜晚

飘摇的脚步疲劳又兴奋

踏着世纪悠长的石块

穿过周末的明亮空旷

无尽无依的你的青春

两侧的豪华紧锁门户

标价放光可望而不可触

建筑骄傲并忧伤于自己的古老

侧身于蒙娜丽莎与菲亚特车流

之间的小径，闻着二氧化硫

你的沉默使我惊异

没有霓虹没有声乐没有橱窗

没有高帽侍者迎门而立

你穿着黑色的修女衣衫

俯瞥着慕名者来了又去

坐到米开朗基罗时期的木椅上

盼望接纳如盼望你的恩宠

什么时候轮到我的告解呢

你送来一杯清洌的酸楚

送来一撮温暖的维他命

需要等待，我们和你们、她们

跷着美丽修长的欧洲的腿

相视而笑抱歉于不同肤色

人类的共同的虚荣的食欲

对时间正如对历史无能编辑

一切生活都是盛典

一切盛典都是程序

一切程序都是专心的游戏

连疲倦都具有新鲜感

想打哈欠么？越显得温柔、矜持

二

几支蜡烛为你而悄然点起

一个个盘子托出你的美貌更替

白葡萄酒如你的少年昨日

红葡萄酒里有你

苦涩的鲜丽

浓郁的香槟令心儿随着舌尖走失

交谈是缓缓的渗透

蜡烛点燃是徐徐告别

刀叉运动是慢慢试探

只有传播美食的天使

跑动工业化多汗的节奏

——认真保持微笑

罗马举行了田径大赛

夜深了，清醒才刚刚开始

最动人的是最后的程序

那高雅而又平静的付款的悲剧

你道谢的眼睛睁大而憔悴多情

是一次冒险，还是一次洗礼

便又走上因用饭而不再陌生的街

谈论历史、文明和夜的漫长

我忽然体验到了虔诚

对于优雅而不热烈的

你呀，何等留恋

我的心碎了

记佛罗伦萨

你有圣母一样的面容

你涂了绿蓝的眼圈嘴唇红

你有庄严悠长的钟鸣

你弹着吉他唱甲壳虫

你有无数的尖顶穹顶

你有豪华的旅馆五星

你的每一块铺路石记述幽深的

历史

踩在上面的有多少美、日大亨

你的“大卫”如果走出宫殿

付得起小费么为含笑的眼睛

你的山丘你的坟墓如梦

你的菲亚特你的摩托如龙

你的老桥已经老了

你的比梯宫已经旧了

你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旧居

半张着失神的黄眼睛

你的翡冷翠的美丽的译名

早已冷了

如今

游者蜂拥

几许亵渎　几许无情

几许谬托知己

我来晚了么

对不起你呀佛罗伦萨

如对不起少年相梦晚年相见

匆匆便

相别的

情人

198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