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欧非之旅（十三首）》原文

欧非之旅（十三首）

伞

睁开眼睛

是巴黎

打开心扉

是欧洲的寂寞和美丽

张开折叠伞

是一阵冬雨

闭上伞

是一个寒噤

闭上眼睛

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疲劳的哈欠

闭上心

是

什么都没有

一瞥

说你是轻浮的

如说一个

美丽的女子

用好色的眼

而匆匆的一瞥中

我只看到你的

淡雅

沉默

讲究

古老

风刺骨的

雨忧郁的

骑在马上的雕像皇帝

霓虹灯永远

照耀不到历史

落叶重重

没有打扫

迎接圣诞节的商场

种种打折扣的标价

悄无语

阿尔及尔

你海与山的杰作

欧洲与非洲的撞击

洁白的棕榈

洁白的纪念碑

洁白的建筑

洁白的衣饰

严峻的经历

友好的接待

我从左面贴近你的脸庞

再从右面一次

世界为什么这样美丽

而人民为什么要

付出这么多代价

我问太阳

我问雨

沙漠玫瑰

你橙黄色的石头

呈玫瑰的形象

在没有生命的地方

你是有毒的么

用冷酷的石块

制造虚幻的花影

你是悲哀的么

在没有水的地方

用没有生命的生命

把玫瑰向往

格尔代亚

这一天

城市与沙漠相会

惊异于陌生的彼此

依稀的同命运

你认出了我么

童年时在一起

与旋风嬉戏

与嘶哑的喉咙吼叫

与枣椰攀登入云

与干涸同时滴水

然后各自寂寞于

沙石与欧洲人的华丽

种子负载羽毛

各自东西

露出一只独眼

面纱上端

热烈而阴郁

起伏如古老的堡垒

沙漠向往城市

姐姐爱她的弟弟

城市留恋沙漠

弟弟怀念前世

光着脚

一起牙牙学语

烤全羊

真主宠眷你

饮清泉　遗小粒

细草清风

没有来得及追逐

已经进行了

文雅的去势处理

积累肥嫩的贪欲

得道昏睡神仙

身后辉煌如金

唢呐吹吹打打

亮相保持最后的

形体完毕欢呼

手指撕扯的盛典

洋葱向嘉宾施礼

骨骼如孤独的雕塑

低语

没有你

没有我

没有旅行

没有飞机

只有噪音震颤

凶猛撞击

震耳欲聋中

出现了你的低语

温柔的

怨恨的

嬉笑的

伴我睡去

唤我　你在哪里

小兔

城市沉睡

梦中灯火穿梭

巨大的波音747

照耀戴高乐机场

白昼的跑道旁

是夜的草地

一只小兔

在草地上与飞机竞跑

多可怜

又有了一只

两只小兔欢迎我

初经法兰西

雨点

在这个古老的小旅馆

每个旅客

就像滴滴雨点

落入自己的房间号码

没有声息

早晨　被一阵风

潲到干酪与果汁旁

再散开

洒落到不知什么地方

怨恨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这个城市　那个乡村

这个集会　那个仪式

逃遁到案头

藏在水里　握手与微笑里

又被发现被掠夺被侵犯

大叫一声

你也找不到你

许多人找不到你

于是怨恨你

旅程

一次又一次的出关与进关

一次又一次的升起与降落

一次又一次的送迎迎送

掩着哈欠的问安

冲去淡漠的惊喜

只盼望早点结束旅程

即使空中小姐

笑容如春天的太阳

为什么

又那么怕没有笑容的

旅程结束

卢浮宫

一

早听说你的名声

如今见到

令无缘造访者

羡慕流泪　只是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从容　也未必就好

慕名成为占有和掠夺的种子

许多闯入者　慕名——

不是知音

二

照相

揿动更快的门

留影证明我与卢浮宫混在一道

证明我有可说的经历

卢浮宫是我的渺小与

艺术的伟大的证明

卢浮宫是人的证明

三

什么是天使

梦里的　赞美诗里的

少女的心与垂老者的眼神——

里的　我不知道

卢浮宫里的天使反正——

是一些活蹦乱跳的小孩子

圆圆的屁股蛋儿

我喜欢摸天使的屁股蛋儿

像摸我新出世的孙子

屁股蛋儿是浑圆的肉

小孩子就是天使

天使就是小孩子

长不长得出一对翅膀呢

四

名画太多了

眼花缭乱　头晕目眩

所以没有名了

你说　看　这是最著名的

我连忙多看一眼

立即听到别的画的不平呐喊

于是造反

五

洁白的维纳斯

鼻子是刚毅的

更刚毅的是石头的质地

美是力　是洁白的花岗石

断了一臂

也能击碎美的亵渎者的头颅

六

蒙娜丽莎

好听的名　好听的字

我已经无数次

听到你的故事

看到复制品

在报纸、广告、日历、屏幕上

而你的为防盗而锁起的

寂寞的真容

含泪哀求

放开我　放开我　放开我

为什么要来搅扰侵犯

为什么要致敬　临摹　复印

考察　报道　偷　诬蔑　起哄

而我只希望

生活在我自己的微笑

和背后的

河湾里

七

胸口就是伤口

伤口就是胸口

耶稣倒在你的怀里

你倒在耶稣的怀里

十字架是几何数学

八

有的神

肌肉丰满

营养丰富

神态丰足

像刚刚与牛争斗

杀了牛吃肉

有的人

闲云野鹤

衣袂飘飘

面容遐静

不念烟火

九

没有去过卢浮宫

可以说得眉舞

去了

留下一鳞半爪

失却你的形　神体

和未知的神秘

也许永远不能记住

也许再无时间造访

也许你的大名使我

再也得不到喜悦　灵感冲击

我冒犯了你么

也许真正的理解

下一次

巴黎—罗马

一

香榭丽舍

万灯如雪

辉煌素雅

别是一番滋味

二

黄昏

小雨

凡尔赛宫的看门人

打开已经锁上的铁门

——为外交使团专用车

一眼看见你

耀武扬威的路易十四

矗立于灰漠

精雕细镂的是

石头的年纹

历史的额头衰败了

有没有幽灵出没

三

雨天里欣赏少女喷泉

只有水涟涟　水涟涟

冲呀冲　冲不完

古罗马帝国历史

转身投去硬币说

我下次还要来

几次　你知道么

四

我羡慕石头溢出的

生命

我纪念生命化成的

石头

我相信

生命永远是生命

有一天

石头雕像会说话

说他们对艺术的困惑

五

巴黎圣母院

雨流伸出的手臂

一个个人和兽

横身在那里

无依无靠

没有什么话说

六

古罗马斗兽场

游客必到的地方

照相留念

礼品商店兑换里拉

血——故事——历史——文物——游客

哪里有更高的兑换率

七

棕褐色的壁毯

灰蒙蒙的梦

棕色的饮料雪柜

橘红色的听筒

乳黄的铃声电话

——这里也有友人

走出绅士的步子

紫通通的电梯间

红色的美式酒吧柜台前

暗红色的阔大椅背

坐在雪青的闲适里

窗玻璃上的白商标

映过银色的雨

红男人的毛衣

黑女人的大衣

亚麻色的头发匆匆

掠过杂色的伞

铜色公文包

没有颜色的汽车

一辆辆拥在一起

是地中海的天蓝

用蒸汽烧煮咖啡

如修士的道袍色

缓缓挪移

多彩的罗马雨季

1986—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