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遥远啊遥远》原文

遥远啊遥远

你吹拂灵感的旋律和我的青春一样古老扰动

眼底褪色的窗帘

偷录下来的歌声疑惑于电话铃蝉噪间四个

东洋喇叭风样掠过

永远迢迢永远想念永远有一颗双翼心脏

湖面低飞不忍离去

漂到苇丛深处桨举不落树影变黑你往日的

俄语战争爱情歌曲

都说天很阔大有时天也压迫地很阔大有时

地也比一首歌窄小于是

红枣不再欢呼啤酒不再惊喜与油炸花生米的

相逢叙旧他们都老了

新楼从昨天的沼泽地拱出大雁不再飞来

牛仔裤兜紧健康的臀部

歌声在眼泪里漂浮泪水在歌曲里扩散和

早已分手的孩子气告别不必举杯

日程表密密麻麻排得进高山湖泊白桦林

飞去又飞来沉默的野鸭么

把记忆冲洗一次把树叶冲洗一次把淡黄色的

信笺和你的住址冲洗一次

砍掉一半两侧垂着槐树绿虫的漫长胡同

折磨童年的小腿酸痛

小金鱼大田螺蝌蚪的逗点在玻璃墙里

游来游去自由自在的时候

在饥饿的荷花缸没有水也没有荷花合不上

张开的大口的时候

你走向人生走向革命走向艺术走向鲜红的

五角形火的歌声如梦

终于满墙新潮满柜艺术和酒满地声名满

世界立体声杜比喧闹

不再留恋啤酒花生米饥饿与美食的记忆

交叉成重叠的山云雾

辉煌的歌声如海你寒碜的愚傻的歌沉寂别

是一番闹热的鼓掌

战争遥远了旗帜遥远了歌声也遥远了么你

旷野上空凝固的星

你变了么加上摇滚打击乐器发酵兑可口可乐

装在南方的易拉罐里

你忧伤的笑容依旧荡漾微波终能辨认被迫

忘却的如今真要忘却了

秋天的落叶喝醉酒的马车夫泥屋顶上的

炊烟马颈上铜铃叮咚

硝烟散去战士回家或永不归去机场上待飞的

飞机排成阅兵的长队

沉默是最好的纪念洗净每一个牺牲的名字

泥泞的道路变得干硬

这就够了一切烟消云散的时候你仍然使我

流下最初的泪水

一切烟消云散的时候你仍然使我温柔如

苇丛深处失却的吻

那时我还要唱一遍即使声带已不能颤动

你仍能听到我的心跳

遥远啊遥远在那儿弥漫着浓雾微风轻轻吹来

掀起一片麦浪

遥远啊遥远在那儿我埋葬了自己天长地久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