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音乐组合（七首）》原文

音乐组合（七首）

我坚信，音乐是一切艺术的本质与灵魂。

交响诗——一架飞机的故事

一

遥远的地平线开始颤抖

浓烟升起

沙丘伸展懒腰

摇落积雪石块

旋风转动多刺的灌木

竖起虚无的尘塔

黑鹰悬挂疲倦的翅膀

风声由远而近

找不到

骆驼尸骨的磷火

一架飞机失望地飞去了

这里曾经有过古城么

比遥远的地平线

更加遥远的年代遥远

二

浓烟渐渐四散

掠过了沙丘和塔

风声由远而近

却是怎样地温暖摇曳

滑行在湖面般的草地

把酒杯抛给人群

不必喝彩

我不会滞留一刻

漫天流星

织成闪亮的锦缎

一架飞机飞去了

擦过地面

甩下飞吻

甩下优美的大弧线

三

到处是撒落的花瓣

小哈巴狗扯动皮圈

香蕉皮滑倒了香蕉

秋千架上没有秋千

不要丢这多糖果纸

不必说再见没个完

等到天开始降雨时

一切都稀里哗啦了

成仙

四

遥远的地平线开始遥远

已经分不清海水和天

浓烟散去了

苍鹰展翅云端

一队骆驼沉思着踱过

风吹动海浪吹动草原

世界不论在何时何处

一样的迟缓

一样的庄严

古城与世界同在

与我们的灵魂同在

风吹着

由近而远

再也看不见飞机了

钢琴协奏曲——兔子

两队士兵

金属盔甲闪光

盛大操典开动

队列缓缓前行

远方

一只小兔

跳跃前进

跑出漫长笔直的路

如探照灯光

穿过伟大的夜

河流

直射沙漠深处

兔影变大

是人

是巨人

伸直躯干四肢

揭开教堂穹顶

壮哉天空

天空的瞳孔

飞翔的爱情

天空旋转生灵

星落如雨

青草开花

一双双赤脚踏过

含泪的面孔

奶牛伏下身

呆木的青角

注视天空自己

寻找最后一个屠夫

刀在哪儿

两队士兵

送葬的队伍

迎亲的队伍

用乡村的礼节

迎接一只

聪敏的白兔

跳跃着奔去奔来

小提琴独奏——冬天的溪流

一道小河

一道冬天的小溪

一道冬天的小溪结了薄冰

而薄冰下的游鱼睡了

还记得么

春天的疯狂的梦

追逐发情的牝马

在多雨的日子

溢出河道

淹没田鼠的房舍

溢出河道

溢出河道淹没多雨的夏日

淹没我

土屋一幢一幢塌陷在水里

一道小河是蛇

一道小蛇是河

斩作寸段

群鱼在日光下起舞

漫山遍野死亡

庄严的书本上

记载着

冰下的游鱼睡下了

微笑着装作忘记了

一道小河的

溢出河道的梦的淹没

嗯

花腔女高音——告诉你

在天上　在地上

在狗头里　在鸟胸膛

在远古的地窖

葡萄酒桶倾诉爱情

爱情的炸弹布满天空

桌子下面

也没有平静

唉哟　唉哟　唉哟

桌子下面也没有

滚滚的酒桶

爱情的炸弹轰轰隆隆

爆炸了　然后

我没有找到一毫一丝

爱——情

长笛协奏曲——落日

你老了么

领着孙子

牵着永远年轻的妻

孤独地依傍着风车磨房

看不到放牧的羊群

羊羔一只只踢起尘土

封好栏圈

吃喜酒去

客人互相问候

挑剔着礼节和食物

问

去年雪大还是雪小

雪大过　雪小过　雪大

雪小过　雪大过　雪还在下着

纷纷扬扬

吹红燃烧的树汁

流出肮脏的眼角

把黄瓜和蜂蜜泡酸

已经落了许多场雪了

妻子没有回来

合唱——汗珠

脊背上的汗珠

呼唤风

芟平了

左边的苜蓿

右边的苜蓿

左边的花头巾

右边的花头巾

放任眼睛

掠过昨夜遮住的方向

田野坦荡

你叉着腰

我叉着腰

牛儿叫着

马儿叫着

羊群也叫闹起来

一滴滴汗珠

落进了翻耕过的

土壤

交响乐——烟

一

充满疑惑

烟升腾在地面上

伸出枯瘦的双手

伸向苍天

苍天何物

断裂　崩落　起伏

手成拳

捶动天与地

却没有天了

没有地了

没有手

无手的上帝与无脚的魔鬼联合

杀向人间

骑兵踩碎了

成熟的麦田

二

泥土沁出了泪水

马匹从泥沼里拔出蹄子

大地歪向这一边

大地歪向那一边

多么忧郁的舞蹈

文雅的谜语

遮住了少女的脸

车轮沿着古老的轨道转动

一扇又一扇门窗开启

飘出缕缕片片

轻烟　远山　小路　花环

麦场上的歌声

夜夜不断

三

叮当叮当叮当

打铁的手臂辉煌

潮水般退下来又冲上去

到处是喊杀的声浪

搏战的时刻忘记了往事

硝烟是死亡的礼炮

分列式行进在检阅台上

立——正

铜号成林

发出致命的寒光

预备——

放

四

而新的星辰渐渐飘起

你唯一的疲倦的眼睛

温暖倒伏的庄稼

每棵枯萎的禾苗

倾听复活的启示

昨天可怖的断层里

新的问句滋润沙砾

血污中的婴孩

镇静地环顾尸体

大山退却了

婴孩在无垠的地面爬行

身后

烟升腾

散净

静

……

198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