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岭子
我曾在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过四个年头——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
沙岭子是京包线宣化至张家口之间的一个小站。从北京乘夜车,到沙岭子,天刚刚亮。从车上下来十多个旅客,四散走开了。空气是青色的。下车看看,有点凄凉。我以后请假回北京,再返沙岭子,每次都是乘的这趟车,每次下车,都有凄凉之感。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小车站。四年中,我看到它无数次了,它总是那样。四年不见一点变化。照例是涂成浅黄色的墙壁,灰色板瓦盖顶,冷清清的。
靠站的客车一天只有几趟。过境的货车比较多。往南去的最见的是大兴安岭下来的红松。其次是牲口,马、牛,大概来自坝上或内蒙草原。这些牛马站在敞顶的车厢里,样子很温顺。往北去的常有现代化的机器,装在高大的木箱里,矗立着。有时有汽车,都是崭新的。小汽车的车头爬在前面小车的后座上,一辆搭着一辆,像一串甲虫。
运往沙岭子到站的货物不多。有时甩下一节车皮,装的是铁矿砂。附近有一个铁厂。铁矿砂堆在月台上。矿砂运走了,月台被染成了紫红色;有时卸一车石灰,月台就被染得雪白的。紫颜色、白颜色,被人们的鞋底带走了,过不几天,月台又恢复了原先的浅灰的水泥颜色。
从沙岭子起运的,只有石头。东边有一个采石场——当地叫作“片石山”,每天十一点半钟放炮崩山。山已经被削去一半了。
农科所原来的房子很好,疏疏朗朗,布置井然。迎面是一排青砖的办公室,整整齐齐。办公室后是一个空场。对面是种子仓库,房梁上挂了很多整株的作物良种。更后是食堂,再后是猪舍。东面是职工宿舍,有两间大的是单身合同工住的,每间可容三十人。我就在东边一间的一张木床上睡了将近三年,直到摘了右派帽子,结束劳动后,才搬到干部宿舍里,和一个姓陈的青年技术员合住一间。种子仓库西边有一条土路,略高出于地面。路之西,有一排矮矮的圆锥形的谷仓,状如蘑菇,工人们就叫它为“蘑菇仓库”,是装牲口饲料玉米豆的。蘑菇仓库以西,是马号。更西,是菜园、温室。农科所的概貌尽于此。此外,所里还有一片稻田,在沙岭子堡(镇)以南;有一片果园,在车站南。
头两年参加劳动,扎扎实实地劳动。大部分农活我差不多都干过。除了一些全所工人一齐出动的集中的突击性的活,如插秧、锄地、割稻子之外,我相对固定在果园干活。干得最多的是喷波尔多液。硫酸铜加石灰兑水,这就是波尔多液。果园一年不知道要喷多少次波尔多液,这是果树防病所必需的。梨树、苹果要喷,葡萄更是十天八天就得喷一回。果园有一本工作日记似的本本,记录每天干的活,翻开到处是“葡萄喷波尔多液”。这日记是由果园组组长填写的。不知道什么道理,这里的干部工人都把葡萄写成“ ”。两个字一样,为什么会读出两个字音呢?因为我喷波尔多液喷得细致,到后来这活都交给了我。波尔多液是天蓝色的,很漂亮。因为喷波尔多液的次数太多,我的几件白衬衫都变成浅蓝的了。
结束劳动后暂时无法分配工作,我就留在所里打杂,主要是画画。我曾参加过张家口地区农业展览会的美术工作,在画布或三合板上用水粉画白菜、萝卜、大葱、大蒜、短角牛、张北马。布置过一个超声波展览馆——那年不知怎么兴起了超声波,很多单位都试验这东西,好像这是一种增产的魔术。超声波怎么表现呢?这东西又看不见。我于是画了许多动物、植物、水产,农林牧副渔,什么都有,而在所有的画面上一律加了很多同心圆,表示这是超声波的震幅!我画过一套颇有学术价值的画册:《中国马铃薯图谱》。沽源有个马铃薯研究站,集中了全国各地的,各种品种的马铃薯。研究站归沙岭子农科所领导。领导研究,要出版一套图谱,绘图的任务交给了我。在马铃薯花盛开的时候,我坐上二饼子牛车到了沽源研究站。每天中蹚着露水到地里掐一把花,几枝叶子,拿回办公室,插在玻璃杯里,照着画。我的工作实在是舒服透顶,不开会,不学习,没人管,自由自在,也没有指标定额,画多少算多少。画起来是不费事的。马铃薯的花大小只有颜色的区别,花形都一样;叶片也都差不多,有的尖一点,有的圆一点。花和叶子画完,画薯块。一个整个的马铃薯,一个剖面。画完一种薯块,我就把它放进牛粪火里烤熟了,吃掉。这里的马铃薯不下七八十种,每一种我都尝过。中国吃过那么多种马铃薯的人,大概不多。天冷了,马铃薯块还没有画完,有一部分是运到沙岭子画的。还是那样的舒服。一个人一间屋子,升一个炉子,画一块,在炉子上烤烤,吃掉。我还画过一套口蘑图谱,钢笔画。口蘑都是灰白色,不需要着色。
我就这样在沙岭子度过了四个年头。
一九八三年,我应张家口市文联之邀,去给当地青年作家讲过一次课。市文联的两个同志是曾和我同时下放沙岭子农科所劳动过的,他们为我安排的活动,自然会有一项:到沙岭子看看。吉普车开到农科所门前,下车看看,可以说是面目全非。盖了一座办公楼,是灰绿色的。我没有进去,但是觉得在里面办公是不舒服的,不如原先的平房宽敞豁亮。楼上下来一个人,是老王,我们过去天天见。老王见我们很亲热。他模样未变,但是苍老了。他说起这些年的人事变化,谁得了癌症;谁受了刺激,变得糊涂了;谁病死了;谁在西边一棵树上上了吊死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说起所里“文化大革命”的一些情况,说起我画的那套马铃薯图谱在“文化大革命”中毁了,很可惜。我在的时候,他是大学刚刚毕业,现在大概是室主任了。那时他还没有结婚,现在女儿已经上大学了。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他原来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现在说话却颇有不胜沧桑之感。
老王领我们到后面去看看。原来的格局已经看不出多少痕迹。种子仓库没有了,蘑菇仓库没有了。新建了一些红砖的房屋,横七竖八。我们走到最后一排,是木匠房。一个木匠在干活,是小王!我住在工人集体宿舍的时候,小王的床挨着我的床。我在的时候,所里刚调他去学木匠,现在他已经是四级工,带两个徒弟了。小王已经有两个孩子。他说起他结婚的时候,碗筷还是我给他买的,锁门的锁也是我给他买的,这把锁他现在还在用着。这些,我可一点不记得了。
我们到果园看了看。果园可是大变样了。原来是很漂亮的,葱葱茏茏,蓬蓬勃勃。那么多的梨树,那么多的苹果。尤其是葡萄,一行一行,一架一架,整整齐齐,真是蔚为大观。葡萄有很多别处少见的名贵品种:白香蕉、柔丁香、秋紫、金铃、大粒白、白拿破仑、黑罕、巴勒斯坦……现在,全都不见了。果园给我的感觉,是荒凉。我知道果树老了,需要更新,但何至于砍伐成这样呢?有一些新种的葡萄,才一人高,挂了不多的果。
遇到一个熟人,在给葡萄浇水。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原来是猪倌,后来专管“下夜”,即夜间在所内各处巡看。这是个窝窝囊囊的人,好像总没有睡醒,说话含糊不清,而且他不爱洗脸。他的老婆跟他可大不一样,身材颀长挺拔,而且出奇的结实,我们背后叫她阿克西尼亚。老婆对他“死不待见”。有一天,我跟他一同下夜,他走到自己家门口,跟我说:“老汪,你看着点, 去闹渠一棰。”他是柴沟堡人。那里人说话很奇怪,保留了一些古音。“ ”即我(像客家话),“渠”即她(像广东话)。“闹渠一棰”是搞她一次。他进了屋,老婆先是不答应,直骂娘。后来没有声音了。呆了一会儿,他出来了,继续下夜。我见了他,不禁想起那回事,问老王:“他老婆还是不待见他吗?”老王说:“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我很想见见阿克西尼亚,不知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去看看稻田。
稻田挨着洋河。洋河相当宽,但是常常没有水,露出河底的大块卵石。水大的时候可以齐腰。不能行船,也无需架桥。两岸来往,都是徒涉。河南人过来,到河边,就脱了裤子,顶在头上,一步一步蹚着水。因此当地人揶揄之道:“河南汉,咯吱咯吱两颗蛋。”
河南地薄而多山。天晴时,在稻田场上可以看到河南的大山,山是干山,无草木,山势险峻,皱皱褶褶,当地人说:“像羊肚子似的。”形容得很贴切。
稻田倒还是那样。地块、田埂、水渠、渠上的小石桥、地边的柳树、柳树下一间土屋,土屋里有供烧开水用的锅灶,全都没有变。二十多年了,好像昨天我们还在这里插过秧,割过稻子。
稻田离所里比较远。到稻田干活,一般中午就不回所里吃饭了,由食堂送来。都是蒸莜面饸饹,疙瘩白熬山药,或是一人一块咸菜。我们就攥着饸饹狼吞虎咽起来。稻田里有很多青蛙。有一个同我们一起下放的同志,是浙江人。他提了好些青蛙,撕了皮,烧一堆稻草火,烤田鸡吃。这地方的人是不吃田鸡的,有几个孩子问:“这东西好吃?”他们尝了一个:“好吃好吃!”于是七手八脚提了好多,大家都来烤田鸡,不知是谁,从土屋里翻出一碗盐,烤田鸡蘸盐水,就莜面,真是美味。吃完了,各在柳荫下找个地方躺下,不大一会,都睡着了。
在水渠上看见渠对面走来两个女的,是张素花和刘美兰。我过去在果园经常跟她们一起干活。我大声叫她们的名字。刘美兰手搭凉棚望了一眼,问:“是不是老汪?”
“就是!”
“你咋会来了?”
“来看看。”
“一下来家吃饭。”
“不了,我要回张家口,下午有个会。”
“没事儿来!”
“来!——你和你丈夫还打架吗?”
刘美兰和丈夫感情不好,丈夫常打她,有一次把她的小手指都打弯了。
“ 都当了奶奶了!”
刘美兰和张素花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嘻嘻笑着,走远了。
重回沙岭子,我似乎有些感触,又似乎没有。这不是我所记忆、我所怀念的沙岭子,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沙岭子。然而我所希望的沙岭子又应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也说不出。我只是觉得这一代的人都糊里糊涂地老了。是可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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