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岁
据说他是靠八千钱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八千岁。八千钱是八千个制钱,即八百枚当十的铜元。当地以一百铜元为一吊,八千钱也就是八吊钱。按当时银钱市价,三吊钱兑换一块银元,八吊钱还不到两块七角钱。两块七角钱怎么就能起了家呢?为什么整整是八千钱,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这些,谁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认定了他就是八千钱起家的,他就是八千岁!
他如果不是一年到头穿了那样一身衣裳,也许大家就不会叫他八千岁了。他这身衣裳,全城无二。无冬历夏,总是一身老蓝布。这种老蓝布是本地土织,本地的染坊用蓝靛染的。染得了,还要由一个师傅双脚分叉,站在一个U字形的石碾上,来回晃动,加以碾砑,然后摊在河边空场上晒干。自从有了阴丹士林,这种老蓝布已经不再生产,乡下还有时能够见到,城里几乎没有人穿了。蓝布长衫,蓝布夹袍,蓝布棉袍,他似乎做得了这几套衣服,就没有再添置过。年复一年,老是这几套。有些地方已经洗得露了白色的经纬,而且打了许多补丁。衣服的款式也很特别,长度一律离脚面一尺。这种才能盖住膝盖的长衫,从前倒是有过,叫做“二马裾”。这些年长衫兴长,穿着拖齐脚面的铁灰洋绉时式长衫的年轻的“油儿”,看了八千岁的这身二马裾,觉得太奇怪了。八千岁有八千岁的道理,衣取蔽体,下面的一截没有用处,要那么长干什么?八千岁生得大头大脸,大鼻子大嘴,大手大脚,终年穿着二马裾,任人观看,心安理得。
他的儿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比他小一号,也穿着一身老蓝布的二马裾,只是老蓝布的颜色深一些,补丁少一些。父子二人在店堂里一站,活脱是大小两个八千岁。这就更引人注意了。八千岁这个名字也就更被人叫得死死的。
大家都知道八千岁现在很有钱。
八千岁的米店看起来不大,门面也很黯淡。店堂里一边是几个米囤子,囤里依次分别堆积着“头糙”、“二糙”、“三糙”、“高尖”。头糙是只碾一道,才脱糠皮的糙米,颜色紫红。二糙较白。三糙更白。高尖则是雪白发亮几乎是透明的上好精米。四个米囤,由红到白,各有不同的买主。头糙卖给挑箩把担卖力气的,二糙三糙卖给住家铺户,高尖只少数高门大户才用。一般人家不是吃不起,只是觉得吃这样的米有点“作孽”。另外还有两个小米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这种米是专门煮粥用的。煮出粥来,米长半寸,颜色浅碧如碧螺春茶,香味浓厚,是东乡三垛特产,产量低,价极昂。这两种米平常是没有人买的,只是既是米店,不能不备。另外一边是柜台,里面有一张账桌,几把椅子。柜台一头,有一块竖匾,白地子,上漆四个黑字,道是:“食为民天”。竖匾两侧,贴着两个字条,是八千岁的手笔。年深日久,字条的毛边纸已经发黄,墨色分外浓黑。一边写的是“僧道无缘”,一边是“概不做保”。这地方每年总有一些和尚来化缘(道士似无化缘一说),背负一面长一尺、宽五寸的木牌,上画护法韦驮,敲着木鱼,走到较大铺户之前,总可得到一点布施。这些和尚走到八千岁门前,一看“僧道无缘”四个字,也就很知趣地走开了。不但僧道无缘,连叫花子也“概不打发”。叫花子知道不管怎样软磨硬泡,也不能从八千岁身上拔下一根毛来,也就都“别处发财”,省得白费工夫。中国不知从什么时候兴了铺保制度。领营业执照,向银行贷款,取一张“仰沿路军警一体放行,妥加保护”的出门护照,甚至有些私立学校填写入学志愿书,都要有两家“殷实铺保”。吃了官司,结案时要“取保释放”。因此一般“殷实”一些的店铺就有为人做保的义务。铺保不过是个名义,但也有时惹下一些麻烦。有的被保的人出了问题,官方警方不急于追究本人,却跟做保的店铺纠缠不休,目的无非是敲一笔竹杠。八千岁可不愿惹这种麻烦。“僧道无缘”、“概不做保”的店铺不止八千岁一家,然而八千岁如此,就不免引起路人侧目,同行议论。
八千岁米店的门面虽然极不起眼,“后身”可是很大。这后身本是夏家祠堂。夏家原是望族。他们聚族而居的大宅子的后面有很多大树,有合抱的大桂花,还有一湾流水,景色幽静,现在还被人称为夏家花园,但房屋已经残破不堪了。夏家败落之后,就把祠堂租给了八千岁。朝南的正屋里一长溜祭桌上还有许多夏家的显考显妣的牌位。正屋前有两棵柏树。起初逢清明,夏家的子孙还来祭祖,这几年来都不来了,那些刻字涂金的牌位东倒西歪,上面落了好多鸽子粪。这个大祠堂的好处是房屋都很高大,还有两个极大的天井,都是青砖铺的。那些高大房屋,正好当做积放稻子的仓廒,天井正好翻晒稻子。祠堂的侧门临河,出门就是码头。这条河四通八达,运粮极为方便。稻船一到,侧门打开,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进仓里,这可以省去许多长途挑运的脚钱。
本地的米店实际是个粮行。单靠门市卖米,油水不大。一多半是靠做稻子生意,秋冬买进,春夏卖出,贱入贵出,从中取利。稻子的来源有二。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这些人家收了租稻,并不过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识的米店,由他们代为经营保管。要吃米时派个人去叫几担,要用钱时随时到柜上支取,年终结账,净余若干,报一总数。剩下的钱,大都仍存柜上。这些人家的大少爷,是连粮价也不知道的,一切全由米店店东经手。粮钱数目,只是一本良心账。另一来源,是店东自己收购的。八千岁每年过手到底有多少稻子,他是从来不说的,但是这瞒不住人。瞒不住同行,瞒不住邻居,尤其瞒不住挑夫的眼睛。这些挑夫给各家米店挑稻子,一眼估得出哪家的底子有多厚。他们说:八千岁是一只螃蟹,有肉都在壳儿里。他家仓廒里的堆稻的“窝积”挤得轧满,每一积都堆到屋顶。
另一件瞒不住人的事,是他有一副大碾子,五匹大骡子。这五匹骡子,单是那两匹大黑骡子,就是头三年花了八百现大洋从宋侉子手里一次买下来的。
宋侉子是个怪人。他并不侉。他是本城土生土长,说的也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话。本地人把行为乖谬,悖乎常理,而又身材高大的人,都叫做侉子(若是身材瘦小,就叫做蛮子)。宋侉子不到二十岁就被人称为侉子。他也是个世家子弟,从小爱胡闹,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花鸟虫鱼,无所不好,还特别爱养骡子养马。父母在日,没有几年,他就把一点祖产挥霍得去了一半。父母一死,就更没人管他了,他干脆把剩下的一半田产卖了,做起了骡马生意。每年出门一两次。到北边去买骡马。近则徐州、山东,远到关东、口外。一半是寻钱,一半是看看北边的风景,吃吃黄羊肉、狍子肉、鹿肉、狗肉。他真也养成了一派侉子脾气。爱吃面食。最爱吃山东的锅盔,牛杂碎,喝高粱酒。酒量很大,一顿能喝一斤。他买骡子买马,不多买,一次只买几匹,但要是好的,花很大的价钱买来,又以很大的价钱卖出。
他相骡子相马有一绝,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齿,捏捏后胯,然后拉着缰绳领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他力气很大,一般的骡马禁不起他这一拽,当时就会打一个趔趄。像这样的,他不要。若是纹丝不动,稳若泰山,当面成交,立刻付钱,二话不说,拉了就走。由于他这种独特的选牲口的办法和豪爽性格,使他在几个骡马市上很有点名气。他选中的牲口也的确有劲,耐使,里下河一带的碾坊磨坊很愿意买他的牲口。虽然价钱贵些,细算下来,还是划得来。
那一年,他在徐州用这办法买了两匹大黑骡子,心里很高兴,下到店里,自个儿蹲在炕上喝酒。门帘一掀,进来个人:
“你是宋老大?”
“不敢,贱姓宋。请教?”
“甭打听。你喝酒?”
“哎哎。”
“你心里高兴?”
“哎哎。”
“你买了两匹好骡子?”
“哎哎。就在后面槽上拴着。你老看来是个行家,你给看看。”
“甭看,好牲口!这两匹骡子我认得!——可是你带得回去吗?”
宋侉子一听话里有话,忙问:
“莫非这两匹骡子有什么弊病?”
“你给我倒一碗酒。出去看看外头有没有人。”
原来这是一个骗局。这两匹黑骡子已经转了好几个骡马市,谁看了谁爱,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把它们带走。这两匹骡子是它们的主人驯熟了的,走出二百里地,它们会突然挣脱缰绳,撒开蹄子就往家奔,没有人追得上,没有人截得住。谁买的,这笔钱算白扔。上当的已经不止一个人。进来的这位,就是其中的一个。
“不能叫这个家伙再坑人!我教你个法子:你连夜打四副铁镣,把它们镣起来。过了清江浦,就没事了,再给它砸开。”
“多谢你老!”
“甭谢!我这是给受害的众人报仇!”
宋侉子把两匹骡子牵回来,来看的人不断。碾坊、磨坊、油坊、糟坊,都想买。一问价钱,就不禁吐了舌头:“乖乖!”八千岁带着儿子小千岁到宋家看了看,心里打了一阵算盘。他知道宋侉子的脾气,一口价,当时就叫小千岁回去取了八百现大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父子二人,一人牵了一匹,沿着大街,呱嗒呱嗒,走回米店。
这件事哄动全城。一连几个月。宋侉子贩骡子历险记和八千岁买骡子的壮举,成了大家茶余酒后的话题。谈论间自然要提及宋侉子荒唐怪诞的侉脾气和八千岁的二马裾。
每天黄昏,八千岁米店的碾米师傅要把骡子牵到河边草地上遛遛。骡子牵出来,就有一些人围在旁边看。这两匹黑骡子,真够“身高八尺,头尾丈二有余”。有一老者,捋须赞道:“我活这么大,没见过这样高大的牲口!”个子稍矮一点的,得伸手才能够着它的脊梁。浑身黑得像一匹黑缎子。一走动,身上亮光一闪一闪。去看八千岁的骡子,竟成了附近一些居民在晚饭之前的一件赏心乐事。
因为两匹骡子都是黑的,碾米师傅就给它们取了名字,一匹叫大黑子,一匹叫二黑子。这两个名字街坊的小孩子都知道,叫得出。
宋侉子每年挣的钱不少。有了钱,就都花在虞小兰的家里。
虞小兰的母亲虞芝兰是一个姓关的旗人的姨太太。这旗人做过一任盐务道,辛亥革命后在本县买田享福。这位关老爷本城不少人还记得。他的特点是说的一口京片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有点像戏台上的方巾丑,是真正的“方步”。他们家规矩特别大,礼节特别多,男人见人打千儿,女人见人行蹲安,本地人觉得很可笑。虞芝兰是他用四百两银子从北京西河沿南堂子买来的。关老爷死后,大妇不容,虞芝兰就带了随身细软,两箱子字画,领着女儿搬出来住,租的是挨着宜园的一所小四合院。宜园原是个私人花园,后来改成公园。园子不大,但北面是一片池塘,种着不少荷花,池心有一小岛,上面有几间水榭,本地人不大懂得什么叫水榭,叫它“荷花亭子”, ——其实这几间房子不是亭子。南面有一带假山,沿山种了很多梅花,叫做“梅岭”。冬末春初,梅花盛开,是很好看的。园中竹木繁茂,园外也颇有野趣,地方虽在城中,却是尘飞不到。虞芝兰就是看中它的幽静,才搬来的。
带出来的首饰字画变卖得差不多了,关家一家人已经搬到上海租界去住,没有人再来管她,虞芝兰不免重操旧业。
过了几年,虞芝兰揽镜自照,觉得年华已老,不好意思再扫榻留宾,就洗妆谢客,由女儿小兰接替了她。怕关家人来寻事,女儿随了妈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兰家住一两个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他老婆死了,也不续弦,这里就是他的家。他有个孩子,有时也带了孩子来玩。他和关家算起来有点远亲,小兰叫他宋大哥。到钱花得差不多了,就说一声:“我明天有事,不来了”,跨上他的踢雪乌骓骏马,一扬鞭子,没影儿了。在一起时,恩恩义义;分开时,潇潇洒洒。
虞小兰有时出来走走,逛逛宜园。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白绸衫裤,拿一柄生丝白团扇,站在柳树下面,或倚定红桥栏杆,看人捕鱼踩藕。她长得像一颗水蜜桃,皮肤非常白嫩,腰身、手、脚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见,就不禁放慢了脚步,或者停下来装作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几眼。他们在心里想:这样的人,这样的命,深深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饭的黄脸老婆,为自己感到一点不平;或在心里轻轻吟道:“牡丹绝色三春暖,不是梅花处士妻”,情绪相当复杂。
虞小兰,八千岁也曾看过,也曾经放慢了脚步。他想:长得是真好看,难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不过为一个姑娘花那么多钱,这值得么?他赶快迈动他的大脚,一气跑回米店。
八千岁每天的生活非常单调。量米。买米的都是熟人,买什么米,一次买多少,他都清楚。一见有人进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这地方米店量米兴报数,一边量,一边唱:“一来,二来,三来——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过钱,摊平了,看看数,回身走进柜台,一扬手,把铜钱丢在钱柜里,在“流水”簿里写上一笔,入头糙三升,钱若干文。看稻样。替人卖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货样。店东或洽谈生意的“先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里看看,然后两手合拢搓碾,开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下,稻壳就全搓开了;然后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几粒米,放在嘴里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店的都很有经验,这是什么品种,三十子,六十子,矮脚籼,吓一跳,一看就看出来。在米店里学生意,学的也就是这些。然后谈价钱,这是好说的,早晚市价,相差无几。卖米的客人知道八千岁在这上头很精,并不跟他多磨嘴。
“前头”没有什么事的时候,他就到后面看看。进了隔开前后的屏门,一边是拴骡子的牲口槽,一边是一副巨大的石碾子。碾坊没有窗户,光线很暗,他欢喜这种暗暗的光。一近牲口槽,就闻到一股骡子粪的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他喜欢看碾米师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牵出来。骡子上碾之前照例要撒一泡很长的尿,他喜欢看它撒尿。骡子上了套,石碾子就呼呼地转起来,他喜欢看碾子转,喜欢这种不紧不慢的呼呼的声音。
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经不用碾子,改用机器轧米了,八千岁却还用这种古典的方法生产。他舍不得这副碾子,舍不得这五匹大骡子。本县也还有些人家不爱吃机器轧的米,说是不香,有人家专门上八千岁家来买米的,他的生意不坏。
然后,去看看师傅筛米。那是一面很大的筛子,筛子有梁,用一根粗麻绳吊在房檩上,筛子齐肩高,筛米师傅就扶着筛子边框,一簸一侧地慢慢地筛。筛米的屋里浮动着细细的米糠,太阳照进来,空中像挂着一匹一匹白布。八千岁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还是很喜欢细糠的香味。
然后,去看看仓里的稻积子,看看两个大天井里晒的稻,或拿起“搡子”把稻子翻一遍,——他身体结实,翻一遍不觉得累,连师傅们都佩服;或轰一会麻雀。米店稻仓里照例有许多麻雀,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宋侉子有时在天快黑的时候,拿一把竹枝扫帚拦空一扑,一扫帚能扑下十几只来。宋侉子说这是下酒的好东西,卤熟了还给八千岁拿来过。八千岁可不吃这种东西,这有什么吃头!
八千岁的食谱非常简单。他家开米店,放着高尖米不吃,顿顿都是头糙红米饭。菜是一成不变的熬青菜,——有时放两块豆腐。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盘咸菜煮小鲫鱼。他、小千岁和碾米师傅都一样。有肉时一人可得切得方方的两块。有鱼时一人一条,——咸菜可不少,也够下饭了。有卖稻的客人时,单加一个荤菜,也还有一壶酒。客人照例要举杯让一让,八千岁总是举起碗来说:“我饭陪,饭陪!”客菜他不动一筷子,仍是低头吃自己的青菜豆腐。
八千岁的米店的左邻右舍都是制造食品的。左边是一家厨房。这地方有这么一种厨房,专门包办酒席,不设客座。客家先期预订,说明规格,或鸭翅席,或海参席,要几桌。只需点明“头菜”,其余冷盘热菜都有定规,不需吩咐。除了热炒,都是先在家做成半成品,用圆盒挑到,开席前再加汤回锅煮沸。八千岁隔壁这家厨房姓赵,人称赵厨房,连开厨房的也被人叫做赵厨房,——不叫赵厨子却叫赵厨房,有点不合文法。赵厨房的手艺很好,能做满汉全席。这满汉全席前清时也只有接官送官时才用,入了民国,再也没有人来订,赵厨房祖传的一套五福拱寿油红彩的满堂红的细瓷器皿,已经锁在箱子里好多年了。右边是一家烧饼店。这家专做“草炉烧饼”。这种烧饼是一箩到底的粗面做的,做蒂子只涂很少一点油,没有什么层,因为是贴在吊炉里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炉烧饼,以别于在桶状的炭炉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炉烧饼”。这种烧饼便宜,也实在,乡下人进城,爱买了当饭。几个草炉烧饼,一碗宽汤饺面,有吃有喝,就饱了。八千岁坐在店堂里每天听得见左边煎炒烹炸的声音,闻得到鸡鸭鱼肉的香味,也闻得见右边传来的一阵一阵烧饼出炉时的香味,听得见打烧饼的槌子击案的有节奏的声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八千岁和赵厨房从来不打交道,和烧饼店每天打交道,这地方有个“吃晚茶”的习惯,每天下午五点来钟要吃一次点心。钱庄、布店,概莫能外。米店因为有出力气的碾米师傅,这一顿“晚茶”万不能省。“晚茶”大都是一碗干拌面,——葱花、猪油、酱油、虾子、虾米为料,面下在里面;或几个麻团、“油墩子”, ——白铁敲成浅模,浇入稀面,以萝卜丝为馅,入油炸熟。八千岁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炉烧饼,一人两个。这里的店铺,有“客人”,照例早上要请上茶馆。“上茶馆”是喝茶,吃包子、蒸饺、烧麦。照例由店里的“先生”或东家作陪。一般都是叫一笼“杂花色”(即各样包点都有),陪客的照例只吃三只,喝茶,其余的都是客人吃。这有个名堂,叫做“一壶三点”。八千岁也循例待客,但是他自己并不吃包点,还是从隔壁烧饼店买两个烧饼带去。所以他不是“一壶三点”。而是“一壶两饼”。他这辈子吃了多少草炉烧饼,真是难以计数了。
他不看戏,不打牌,不吃烟,不喝酒。喝茶,但是从来不买“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他的账桌上有一个“茶壶桶”,里面焐着一壶茶叶棒子泡的颜色混浊的酽茶。吃了烧饼,渴了,就用一个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骨嘟骨嘟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打一个很响的饱嗝。
他的令郎也跟他一样。这孩子才十六七岁,已经很老成。孩子的那点天真爱好,放风筝、掏蛐蛐、逮蝈蝈、养金铃子,都已经叫严厉的父亲的沉重的巴掌收拾得一干二净。八千岁到底还是允许他养了几只鸽子。这还是宋侉子求的情。宋侉子拿来几只鸽子,说:“孩子哪儿也不去,你就让他喂几个鸽子玩玩吧。这吃不了多少稻子。你们不养,别人家的鸽子也会来。自己有鸽子,别家的鸽子不就不来了?”米店养鸽子,几乎成为通例,八千岁想了想,说:“好,叫他养!”鸽子逐渐发展成一大群,点子、瓦灰、铁青子、霞白、麒麟,都有。从此夏氏宗祠的屋顶上就热闹起来,雄鸽子围着雌鸽子求爱,一面转圈儿,一面鼓着个嗉子不停地叫着:“咯咯咕,咯咯咯咕……”夏家的显考显妣的头上于是就着了好些鸽子粪。小千岁一有空,就去鼓捣他的鸽子。八千岁有时也去看看,看看小千岁捉住一只宝石眼的鸽子,翻过来,正过去,鸽子眼里的“沙子”就随着慢慢地来回流动,他觉得这很有趣,而且想:这是怎么回事呢?父子二人,此时此刻,都表现了一点童心。
八千岁那样有钱,又那样俭省,这使许多人很生气。
八千岁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碰上一个八舅太爷。
这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对舅舅那么有意见。把不讲理的人叫做“舅舅”,讲一种胡搅蛮缠的歪理,叫做“讲舅舅理”。
八舅太爷是个无赖浪子,从小就不安分。小学五年级就穿起皮袍子,里面下身却只穿了一条纺绸单裤。上初中的时候,代数不及格,篮球却打得很漂亮,球衣球鞋都非常出众,经常代表校队、县队,到处出风头。初中三年级时曾用这地方出名的土匪徐大文的名义写信恐吓一个土财主,限他几天之内交一百块钱放在土地庙后第七棵柳树的树洞里,如若不然,就要绑他的票。这土财主吓得坐立不安,几天睡不着觉,又不敢去报案,竟然乖乖地照办了。这土财主原来是他的一个同班同学的父亲,常见面的。他知道这老头儿胆小,所以才敲他一下。初中毕业后,他读了一年体育师范,又上了一年美专,都没上完,却在上海入了青帮,门里排行是通字辈,从此就更加放浪形骸,无所不至。他居然拉过几天黄包车。他这车没有人敢坐,——他穿了一套铁机纺绸裤褂在拉车!他把车放在会芳里弄堂口或丽都舞厅门外,专拉长三堂子的妓女和舞女。这些妓女和舞女可不在乎,她们心想:倷弗是要白相相吗?格么好,大家白相白相!又不是阎瑞生,怕点啥!后来又进了一个什么训练班,混进了军队,“安清不分远和近,三祖流传到如今”,因为青红帮的关系,结交很多朋友,虽不是黄埔出身,却在军队中很“兜得转”,和冷欣、顾祝同都能拉上关系。
抗战军兴,他随着所在部队调到江北,在里下河几个县轮流转。他手下部队有四营人,名义却是一个独立混成旅。
“八一三”以后,日本人打到扬州,就停下来,暂时不再北进。日本人不来,“国军”自然不会反攻,这局面竟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起初人心惶惶,一夕数惊,到后来大家有点麻木了;竟好像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里之外这回事,大家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种田的种田,做生意的做生意。长江为界,南北货源虽不那么畅通,很多人还可以通过封锁线走私贩运,虽然担点风险,获利却倍于以前。一时间,几个县竟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茶馆、酒馆、赌场、妓院,无不生意兴隆。
八舅太爷在这一带真是得其所哉。非常时期,军事第一,见官大一级,他到了哪里就成了这地方的最高军政长官,县长、区长,一传就到。军装给养,小事一桩。什么时候要用钱,通知当地商会一声就是。来了,要接风,叫做“驻防费”;走了,要送行,叫做“开拔费”。间三岔五的,还要现金实物“劳军”。当地人觉得有一支军队驻着,可以壮壮胆,军队不走,就说明日本人不会来,也似乎心甘情愿地孝敬他。他有时也并不麻烦商会,可以随意抓几个人来罚款。他的旅部的小牢房里经常客满。只要他一拍桌子,骂一声“汉奸”,就可以军法从事,把一个人拉出去枪毙。他一到哪里,就把当地的名花包下来,接到公馆里去住。一出来,就是五辆摩托车,他自己骑一辆,前后左右四辆,风驰电掣,穿街过市。城里和乡下的狗一见他的车队来了,赶紧夹着尾巴躲开。他是个霸王,没人敢惹他。他行八,小名叫小八子,大家当面叫他旅长、旅座,背后里叫他八舅太爷。
他这回来,公馆安在宜园。一见虞小兰,相见恨晚。他有时住在虞家,有时把虞小兰接到公馆里去。后来干脆把宜园的墙打通了,——虞家和宜园本只一墙之隔,这样进出方便。
他把全城的名厨都叫来,轮流给他做饭。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爱唱京戏,时常把县里的名票名媛约来,吹拉弹唱一整天。他还很风雅,爱字画。谁家有好字画古董,他就派人去,说是借去看两天。有借无还。他也不白要你的,会送一张他自己画的画跟你换,他不是上过一年美专么?他的画宗法吴昌硕,大刀阔斧,很有点霸悍之气。他请人刻了两方押角图章,一方是阴文:“戎马书生”,一方是阳文:“富贵英雄美丈夫”——这是《紫钗记·折柳阳关》里的词句,他认为这是中国文学里最好的词句。他也有一匹乌骓马,他请宋侉子来给他看看,嘱咐宋侉子把自己的踢雪乌骓也带来。千不该万不该,宋侉子不该褒贬了八舅太爷的马。他说:“旅长,你这不是真正的踢雪乌骓。真正的踢雪乌骓是只有四个蹄子的前面有一小块白;你这匹,四蹄以上一圈都是白的,这是踏雪乌骓。”八舅太爷听了很高兴,说:“有道理!”接着又问:“你那匹是多少钱买的?”宋侉子是个外场人,他知道八舅太爷不是要他来相马,是叫他来进马了,反正这匹马保不住了,就顺水推舟,很慷慨地说:“旅长喜欢,留着骑吧!”——“那,我怎么谢你呢?我给你画一张画吧!”
宋侉子拿了这张画,到八千岁米店里坐下,喝了一碗茶叶棒泡的酽茶,说不出话来。八千岁劝他:“算了,是儿不死,是财不散,看开一点,你就当又在虞小兰家花了一笔钱吧!”宋侉子只好苦笑。
没想到,过了两天,八舅太爷派了两个兵把八千岁“请”去了。当这两个兵把八千岁铐上,推出店门时,八千岁只来得及跟儿子说一句:“赶快找宋大伯去要主意!”
宋侉子找到八舅太爷的秘书了解一下,案情相当严重,是“资敌”。八千岁有几船稻子,运到仙女庙去卖,被八舅太爷的部下查获了。仙女庙是敌占区。“资敌”就是汉奸,汉奸是要枪毙的。宋侉子知道罪不至此。仙女庙是粮食集散中心,本地贩粮至仙女庙,乃是常例,“抗战军兴”,未尝中断。不过别的粮商都是事前运动,打通关节,拿到“准予放行”的执照的,八千岁没有花这笔钱,八舅太爷存心找他的碴,所以他就触犯了军法。宋侉子知道这是非花钱不能了事的,就转弯抹角地问秘书,若是罚款,该罚多少。秘书说:“旅座的意思,至少得罚一千现大洋。”宋侉子说:“他拿不出来。你看看他穿的这身二马裾!”秘书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他拿得出,我们了解。你可以见他本人谈谈!”
宋侉子见了八千岁,劝他不要舍命不舍财,这个血是非出不可的。八千岁问:“能不能少拿一点?”宋侉子叫他拿出一百块钱送给虞芝兰,托虞小兰跟八舅太爷说说。八千岁说:“你做主吧。我一辈子就你这么个信得过的朋友!”说着就落了两滴眼泪。宋侉子心里也酸酸的。
虞小兰替八千岁说了两句好话:“这个人一辈子省吃俭用,也怪可怜的。”八舅太爷说:“那好!看你的面子,少要他二百!他叫八千岁,要他八百不算多。他肯花八百块钱买两匹骡子,还不能花八百块钱买一条命吗!叫他找两个铺保,带了钱,到旅部领人。少一个,不行!”
宋侉子说了好多好话,请了八千岁的两个同行,米店的张老板、李老板出面做保,带了八百现大洋,签字画押,把八千岁保了出来。张老板、李老板陪着八千岁出来,劝他:
“算了,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不就是八百块钱吗?看开一点。破财免灾,只当生了一场夹气伤寒。”
八千岁心里想:不是八百,是九百!不过回头想想,毕竟少花了一百,又觉得有些欣慰,好像他凭空捡到一百块钱似的。
八舅太爷敲了八千岁一杠子,是有精神上和物质上两方面理由的。精神上,他说:“我平生最恨俭省的人,这种人都该杀!”物质上,他已经接到命令,要调防,和另外一位舅太爷换换地方,他要“别姬”了,需要用一笔钱。这八百块钱,六百要给虞小兰买一件西狐肷的斗篷,好让她冬天穿了在宜园梅岭踏雪赏梅;二百,他要办一桌满汉全席,在水榭即荷花亭子里吃它一整天,上午十点钟开席,一直吃到半夜!
八舅太爷要办满汉全席的消息传遍全城,大家都很感兴趣,因为这是多年没有的事了。八千岁证实这消息可靠,因为办席的就是他的紧邻赵厨房。赵厨房到他的米店买糯米,他知道这是做火腿烧麦馅子用的;还买香粳米,这他就不解了。问赵厨房:“这满汉全席还上稀粥?”赵厨房说:“满汉全席实际上满点汉菜,除了烧烤,有好几道满洲饽饽,还要上几道粥,旗人讲究喝粥,莲子粥,苡米粥、芸豆粥……”“有多少道菜?”——“可多可少,八舅太爷这回是一百二十道。”——“啊?!”——“你没事过来瞧瞧。”
八千岁真还过去看了看:烧乳猪、叉子烤鸭、八宝鱼翅、鸽蛋燕窝……赵厨房说:“买不到鸽子蛋,就这几个,太小了!”八千岁说:“你要鸽子蛋,我那里有!”八千岁真是开了眼了,一面看,一面又掉了几滴泪,他想:这是吃我哪!
八千岁用一盆水把“食为民天”旁边的“概不做保”的字条闷了闷,刮下来。他这回是别人保出来的,以后再拒绝给别人做保,这说不过去。刮掉了,觉得还留着一条“僧道无缘”也没多少意思,而且单独一条,也不好看,就把“僧道无缘”也刮掉了。
八千岁做了一身阴丹士林的长袍,长短与常人等,把他的老蓝布二马裾换了下来。他的儿子也一同换了装。
吃晚茶的时候,儿子又给他拿了两个草炉烧饼来,八千岁把烧饼往账桌上一拍,大声说:
“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
载一九八三年第二期《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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