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我的小学》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1-11-01 13:46:04

我的小学

我读的小学是县立第五小学,简称五小,在城北承天寺的旁边,五小有一支校歌。我在小说《徙》的开头提到这支校歌。歌词如下: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看吾校巍巍峻宇,

连云栉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尘嚣远,

无女无男教育同。

桃红李白,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

愿少年,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神山爽气”是秦邮八景之一。“神山”即“神居山”,在高邮湖西,我没有去过,“爽气”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气。“东来邻寺疏钟”的“邻寺”即承天寺,这倒是每天必须经过的。这是一座古寺,张士诚就是在承天寺称王的。张士诚攻下高邮在至正十三年(1353),称王在次年。那时就有这座寺了。以后也没听说重修过(我没见过重修碑记)。这也就是一个一般的寺庙。一个大雄宝殿,三世佛;殿后是站在鳌鱼头上的南海观音;西侧是罗汉堂,罗汉堂有一口大钟,我写的《幽冥钟》就是写的这口钟;东边是僧众的宿舍和膳堂,廊子上挂了一条很大的木头鱼,画出蓝色的鱼鳞,一口像倒挂的如意云头的铁磬,木鱼铁磬从来没听见敲响过。寺古房旧僧白头,佛像髹漆都暗淡了。看不出一点张士诚即位称王的痕迹。他在什么地方坐朝的呢?总不能在大雄宝殿上,也不会在罗汉堂里。

学校的对面,也就是承天寺的对面,是“天地坛”。原来大概是祭天地的地方,但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祭过天地。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安下一个足球场还有富余。天地坛四边有砖砌的围墙,但是除了五小的学生来踢球,跑步,可以说毫无用处。坛的四面长满了荒草,草丛中有枸杞,秋天结了很多红果子,我们叫它“狗奶子”。

“巍巍峻宇”,“连云栉比”,实在过于夸张了。一个只有六个班的小学,怎么能有这样高大,这样多的房子呢!

学校门外的地势比校内高,进大门,要下一个慢坡,慢坡是“站砖”铺的。不是笔直的,而是有点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对这道弯弯的慢坡很有感情。如果它是笔直的,就没有意思了。

慢坡的东端是门房,同时也是斋夫(校工)詹大胖子的宿舍。詹大胖子墙上挂着一架时钟,桌上有一把铜铃,一个玻璃匣子放着花生糖、芝麻糖,是卖给学生吃的。学校不许他卖,他还是偷偷地卖。

詹大胖子的房子的对面,隔着慢坡,是大礼堂。大礼堂的用处是做“纪念周”,开“同乐会”。平常日子,是音乐教室,唱歌。

大礼堂的北面是校园。校园里花木不多,比较突出的是一架很大的“十姊妹”。我对这个校园留下很深的印象是:有一年我们县境闹蝗虫,蝗虫一过,遮天蔽日,学校里遍地都是蝗虫,我们就见蝗虫就捉,到校园里用两块砖头当磨子,把蝗虫磨得稀烂,蝗虫太可恶了!

校园之北,是教务处。一个很大的房间,两边靠墙摆了几张三屉桌,供教员备课,批改学生作业。当中有一张相当大的会议桌。这张会议桌平常不开会,有一个名叫夏普天的教员在桌上画炭画像。这夏普天(不知道为什么,学生背后都不称他为“夏先生”,径称之为“夏普天”,有轻视之意)在教员中有其特别处。一是他穿西服(小学教员穿西服者甚少);二是他在教小学之外还有一个副业:画像。用一个刻有方格的有四只脚的放大镜,放在一张照片上,在大张的画纸上画了经纬方格、看着放大镜,勾出铅笔细线条,然后用剪秃了的羊毫笔,蘸炭粉,涂出深浅浓淡。说是“涂”不大准确,应该说是“蹭”。我在小学时就知道这不叫艺术,但是有人家请他画,给钱。夏普天的画像真正只是谋生之术。夏家原是大族,后来败落了。夏普天画像,实非不得已。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夏普天是我们县的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夏普天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教务处的北面是幼稚园。现在一般都叫幼儿园,我入园时叫幼稚园。五小设幼稚园是创举。这个幼稚园是全县第一个幼稚园。

幼稚园的房子是新盖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砖、新瓦、新门、新窗。这座房子有点特别,是六角形的。进门,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铺着漆成枣红色的地板,用白漆画出一个很大的圆圈。这圆圈是为了让“小朋友”沿着唱歌跳舞而画出的。“小朋友”每天除了吃点心,大部分时间是唱歌跳舞。规定:上幼稚园的“小朋友”的家里都要预备一双“软底鞋”,——普通的布鞋,但是鞋底是几层布“绗”出来的软底。

幼稚园的老师是王文英,她是我们县里头一个从“幼稚师范”毕业的专业老师。整个幼稚园只有一个老师,教唱歌、跳舞都是她。我在幼稚园学过很多歌,有一些是“表演唱”。我至今记得的是《小羊儿乖乖》,母亲出去了,狼来了:

狼:小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小羊:不开不开不能开,

母亲不回来,

谁也不能开。

狼:小兔子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小兔:不开不开不能开,

母亲不回来,

谁也不能开。

狼:小螃蟹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螃蟹:就开就开我就开——(开门)

狼:啊呜!(把小螃蟹吃了)

小羊、小兔:可怜小螃蟹,

从此不回来。

另外还有:

拉锯,送锯,

你来,我去。

拉一把,推一把,

哗啦哗啦起风啦。

小小狗,快快走;

小小猫,快快跑!

(王老师除了教唱,领着小朋友唱,还用一架风琴伴奏。)

幼稚园门外是一个游戏场,有一个沙坑,一架秋千,还有一个“巨人布”。一根粗大柱,半截埋在土里,柱顶有一个火炬形的顶子,顶与柱之间是铁的轴辊,柱顶牵出八条粗麻绳,小朋友各攥住一根麻绳,连跑几步,拳起腿一悠,柱顶即转动,小朋友能悠好多圈。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游戏器械为什么叫“巨人布”。也许应该写成“巨人步”。这种游戏大概是从外国传进来的。

在全班小朋友中我是最受王老师宠爱的。我们那一班临毕业前曾在游戏场上照了一张合影。我骑在一头木马上。这是我第一次留了一回马上英姿(另外还有一个同学骑在一个灰色的木鸭子上,其他小朋友都蹲着,坐着)。

我离开五小后很少和王老师见面。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和王老师不通音信。她和我的初中国文老师张道仁先生结了婚,我也不知道。

一九八六年我回了一次故乡,带了两盒北京的果脯,去看张老师和王老师。我给张老师和王老师都写了一张字。给王老师写的是一首不文不白的韵文:

“小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歌声犹在,耳畔徘徊。

念平生美育,

从此培栽。

我今亦老矣,

白髭盈腮。

但师恩母爱,

岂能忘怀。

愿吾师康健,

长寿无灾。

这首“诗”使王老师哭了一个晚上。她对张先生说:“我教了那么多学生,还没有一个来看看我的。”张先生非常感慨地再三说:“师恩母爱!师恩母爱!……”他说王老师告诉他,我上幼稚园的时候还戴着我妈妈的孝。王老师不说,我还真不记得。

教务处和幼稚园的东面,是一、二、三、四年级教室。两排。两排教室之前是一片空地。空地的路边有几棵很大的梧桐。到了秋天,落了一地很大的梧桐叶。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叶落而天下惊秋”,而且不胜感慨。我们捡梧桐子。梧桐子炒熟了,是可以吃的,很香。

往后走,是五年级,六年级教室。这是另外一个区域,不仅因为隔着一个院子,有几棵桂花,而且因为五、六年级是“高年级”(一、二年级是初年级,三、四年级是中年级),到了这里俨然是“大人”了,不再是毛孩子了。

五年级教室在西边的平地上。教室外面是一口塘。塘里有鱼。常常看到有打鱼的来摸鱼,有时摸上很大的一条。从五年级的北窗伸出钓竿,就可以钓鱼。我有一次在窗里看着一条大黑鱼咬了钩,心里怦怦跳。不料这条大黑鱼使劲一挣,把钩线挣断了,它就带着很长的一截钓线游走了!

六年级教室在一座楼上。这楼是承天寺的旧物,年久失修,真是一座“危楼”,在楼上用力蹦跳,楼板都会颤动。然而它竟也不倒。

去年回乡,遇到一个小学同班姓许的同学(他现在是有名的中医),说我多年都是全班第一。他大概记得不准,我从三年级后算术就不好。语文(初中年级叫“国语”,高年级叫“国文”)倒是总是考第一的。

我觉得那时的语文课本有些篇是选得很好的。一年级开头虽然是“大狗跳,小狗叫”,后面却有《咏雪》这样的诗: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七片八片九十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我学这一课时才虚岁七岁,可是已经能够感受到“飞入芦花都不见”的美。我现在写散文、小说所用的方法,也许是从“飞入芦花都不见”悟出的。

二年级课文中有两则谜语,其中一则是:

远观山有色,

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

人来鸟不惊。

谜底是:画。这对培养儿童的想象力是有好处的。

我希望教育学家能搜集各个时期的课本,研究研究,吸取有益的部分,用之今日。

教三、四年级语文的老师是周席儒。我记不得他教的课文了,但一直觉得他真是一个纯然儒者。他总是坐在三年级和四年级教室之间的一间小屋的桌上批改学生的作文,“判”大字。他判字极认真,不只是在字上用红笔画圈,遇有笔画不正处,都用红笔矫正。有“间架”不平衡的字,则于字旁另书此字示范。我是认真看周先生判的字而有所领会的。我的毛笔字稍具功力,是周先生砸下的基础。周先生非常喜欢我。

教五年级国文的是高北溟先生。关于高先生,我写过一篇小说《徙》。小说,自然有很多地方是虚构,但对高先生的为人治学没有歪曲。关于高先生,我在下一篇《初中》中大概还会提到,此处从略。

教六年级国文的是张敬斋,张先生据说很有学问,但是他的出名却是因为老婆长得漂亮,外号“黑牡丹”。他教我们《老残游记》,讲得有声有色。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大明湖上的对联:“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使我对济南非常向往。但是他讲“黑妞白妞说书”,文章里提到一个湖南口音的人发了一通议论,张先生也就此发了一通议论,说:为什么要说“湖南口音”呢?因为湖南话很蛮,俗说是“湖南骡子”。这实在是没有根据。我长大后到过湖南,从未听湖南人说自己是“骡子”。外省人也不叫湖南人是“湖南骡子”。不像外省人说湖北人是“九头鸟”,湖北人自己也承认。也许张先生的话有证可查,但我小时候就觉得他是胡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张先生的“歪批”总也忘不了。

我在五小颇有才名,是因为我的画画很不错。教我们图画的老师姓王,因为他有一个口头语“譬如”,学生就给他起了个外号“王譬如”。王先生有时带我们出校“野外写生”,那是最叫人高兴的事。常去的地方是运河堤,因为离学校很近。画得最多的是堤上的柳树,用的是六个B的铅笔。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回高邮,见到同班同学许医生,他说我曾经送过他一张画:只用大拇指蘸墨,在纸上一按,加几笔犄角、四蹄、尾巴,就成了一头牛。大拇指有脶纹,印在纸上有牛毛效果。我三年级时是画过好些这种牛。后来就没有再画。

我对五小很有感情。每天上学,暑假、寒假还会想起到五小看看。夏天,到处长了很高的草。有一年寒假,大雪之后,我到学校去。大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开了。没有一个人,连詹大胖子也不在。一片白雪,万籁俱静。我一个人踏雪走了一会,心里很感伤。

我十九岁离乡,六十六岁回故乡住了几天。我去看看我的母校:什么也没有了。承天寺、天地坛,都没有了。五小当然没有了。

这是我的小学,我亲爱的,亲爱的小学!

“愿少年,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一九九二年八月六日

(载一九九三年第六期《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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