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盛戎二三事
裴盛戎把花脸艺术推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以前的花脸大都以气大声宏,粗犷霸悍取胜,盛戎开始演唱得很讲究,很细,很有韵味,很美。盛戎初露头角时,有人对他的演唱看不惯,嘲笑他是“妹妹花脸”。这些人说对了!盛戎即便是演粗豪人物也带有几分妩媚。粗豪和妩媚是辩证的统一。男性美中必须有一点女性美。
盛戎非常注意宏细、收放、虚实,不是一味在台上喊叫。这样才有对比,有映照,有起伏。他在《铫期》中打的虎头引子,“终朝边塞”几乎是念出来的,而且是轻轻地念出来的,下边“征胡虏”才用深厚的胸音高唱,这样才有大将风度。如果上来就铆足了劲,就不像个元老重臣,像个山大王了。《雪花飘》开场四句:“打罢了新春六十七(哟),看了五年电话机。传呼一千八百日,舒筋活血强似下棋。”盛戎也是轻唱,在叙述中带点抒情,很潇洒。这四句散板简直有点像马派老生。旧本《杜鹃山》有一场“烤番薯”。毒蛇胆在山下烧杀乡亲,雷刚不能下山搭救。他在篝火中烤一块番薯,番薯的煳香使他想起乡亲们往日待他的恩情,唱道:“一块番薯掰两半,曾受深恩三十年……”“一块番薯掰两半”是虚着唱的,轻轻地,他在回忆。“深恩”用足胸腔共鸣,深沉浑厚,感情很浓重。
盛戎高音很好,但不滥用,用则如奇峰突起,极其提神。《连环套》“饮罢了杯中酒”一般花脸“杯”字多平唱,盛戎拔了一个高。《群英会》黄盖只有四句散板,盛戎能要下三个“好”。“俺黄盖受东吴三世厚恩”,“三”字拔高,非常突出。我问过盛戎的琴师汪本贞:“‘三’字高唱是不是盛戎的创造?”汪本贞说:“是的。”我说:“‘三’字高唱,表现出黄盖受东吴之恩不止一世,因此才愿冒极大风险,诈降曹营。”汪本贞说:“就是!就是!”盛戎在香港告别演出的剧目是《锁五龙》,那天他不知怎么来了劲,“二十年投胎某再来”,“投胎”使了个嘎调——高八度,台底下炸了窝。连汪本贞都没有想到,说:“我给他拉了一辈子胡琴,从来没有听他这么唱过。”
花脸有“炸音”,有“鼻音”。一般花脸演员能“炸”就“炸”,有eng的字很早就归入鼻音,听起来“嗯嗯”作响。这是架子花脸的唱法,不是铜锤的唱法。这是唱“花脸”,不是唱人物。盛戎很少使“炸音”、“鼻音”。他唱《盗御马》“自有那黄三泰与你们抵偿”,“泰”字稍用“炸音”,但不过分。《铡美案》“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封”字只略带鼻音,盛戎的鼻腔共鸣极好,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一个耳鼻喉科的苏联专家对盛戎的鼻腔构造发生很大兴趣。但是盛戎字字有鼻腔共鸣,而无字着意用鼻音,只是自自然然地唱。盛戎演的是人物,不是行当。此盛戎超出于侪辈,以至造成“无净不裘”的秘密所在。
盛戎善于用气,晚年在研究气口上下了很大功夫。他跟我说:“老汪,花睑唱一场戏,得用多少气呀!我现在岁数大了,不研究气口怎么行?”他在气口运用上有很多独到之处。《智取威虎山》李勇奇的独唱有一句大腔,一般花脸都只是唱半句,后面就交给了胡琴,盛戎说:“要叫我唱,我就唱全了,用程派,声音控制得很小。”盛戎的唱法有许多地方确实从程派受到启发。李勇奇唱腔的最后一句:“扫平那威虎山我一马当先”按花脸惯例,都是在“一马”后面换气,“当先”一口气唱出,盛戎不这样,他在“当”字后换气,唱成“一马当——先……”他说“当”字唱在后面,“先”字就没有多少气了,不足。
盛戎的表演能够扬长避短,不拘成法。他的腿不太好,踢得不高,他就把《盗御马》的踢腿改成了大跨步,很美,台下一片掌声。他“四记头”亮相,髯口甩在哪边,没准谱。到他快亮相的时候,后台的青年演员就在边幕后等着:“瞧着瞧着!看他今天甩在左边,还是右边!”——“怪!甭管甩在哪边,都挺好看!”《除三害》的周处,把开一甩,往肩上一搭,迤里歪斜的就下场了,完全是一个天桥杂巴地!这个身段的设计是从生活来的,周处本来是个痞子。
盛戎许多表演都是从生活中来,借鉴了话剧、借鉴了周信芳。铫刚杀死国丈,家院一报,铫期一惊,差一点落马,是有名的例子。见到铫刚,问了一句:“儿是铫刚?”随即一串冷笑。我问过盛戎,这时候为什么冷笑,盛戎说:“你真是好样儿的,你给我闯了这么大的祸!”戏曲演员运用潜台词的不多,盛戎的戏常有丰富的潜台词。《万花亭》郭妃给铫期敬酒,盛戎接杯,口中连说:“不敢!不敢!”声音很小,又是背着身,台下是根本听不见的,但是盛戎每次演到这里,从来都是一丝不苟。
盛戎文化不高,但是理解能力很强,而且表现突出。《杜鹃山·打长工》有两句唱:“他遍体伤痕都是豪绅罪证,我怎能在他的旧伤痕上再加新伤痕?”是流水板,原来设计的唱腔是“数”过关的。我跟盛戎说:“老兄,这可不成!你得真看到伤痕,而且要想一想。”盛戎立刻理解:“我再来来,您看成不成?”他把“旧伤痕上”唱“散”了,放慢了速度,加一个弹拨乐的单音小执头“登登登登……”然后回到原节奏,“再加新伤痕”一泻无遗。设计唱腔的唐在炘、熊承旭齐声叫“好”!《烤番薯》里的一句唱词“一块番薯掰两半”,设计唱腔的同志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盛戎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块番薯掰两半,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基于这种理解,盛戎才能把这一句唱词唱得有那样感情深厚。
盛戎一直想重演《杜鹃山》,愿意和我、唐在炘、熊承旭再合作一次。为此曾特意请我和老唐、老熊上家里吃过一次饭。
这时盛戎身体已经不行了,可是不死心。他一个人睡在小屋里,夜里看剧本,两次把床头灯的灯罩烤着了。
盛戎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肺癌,他跟我说:“甭管它是什么,有病咱们治病!”他并未丧失信心。
盛戎住进了肿瘤医院,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子,不治了,但还想着演《杜鹃山》,枕边放着剧本。有一次剧本被人挪开,他在枕边乱摸。他的夫人用报纸卷了个纸筒放在他手里,他才算安心。他临终前两三天,我和在炘、承旭到医院去看他。他的学生方荣翔领我们到盛戎的病房。盛戎的半拉脸烤电都烤煳了,正在昏睡。荣翔叫他:“先生先生,有人来看您。”盛戎微微睁眼。荣翔指指我,问盛戎:“您还认识吗?”盛戎在枕上点点头,说了一个字:“汪。”随即流下一大滴眼泪。
千古文章未尽才,悲夫!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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