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江城:万州访旧
江水滔滔。
长江从重庆市区穿过,蜿蜒往东北方向流去,宛如一条浑黄的长龙在巴山蜀水之间翻滚嬉戏。它将江轮送到的较近一个码头应该是万州吧。它原名万县市,现在是重庆市的一个区,故改今名。其实“万州”之名,古已有之。据考,5世纪,即南朝梁代,就设有万州,不过地点不在今治。唐贞观八年(634年)设置的万州,其地即与现在相符。因此,就名称来说,算是“复古”了。
我却与江轮缘悭,此刻,正坐在一辆由重庆开往万州的大客车上。虽说是市内旅行,车程却需三个半小时左右。黑色的高速公路与长江相携而行。汽车披着秋风秋雨,在湿漉漉的公路上向前驰骤。车窗外,景色一片迷蒙,全封闭的道路漾出一种孤独之感。
细雨如丝,牵动着我的思绪飞向此行目的地——那座陌生的四面环山的江城;也飞向数千里外的江南,我曾寄居七年的那个平原上的熟悉的另一座江城。
我是去万州探访一位老友吴劲强的。我和他暌别已经五十九年之久,也就是说即将花开一甲子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分手时的情景:那是1949年夏初的一个丽日方升的早晨,就在上面说的那座平原上的江城——安徽芜湖。那时我们是多么年轻啊!
说到年轻,劲强兄却比我年长六岁。当抗日战争的烽火还在漫天炽燃的时候,在故乡,我刚读初中一年级,他已经快高中毕业了。坦直地说,那时,我和他还搭不上话。一次,他因倾向进步而遭到学生中三青团分子的殴打。我从学校办公室门口经过,见到劲强在里面向校长愤怒控诉打他者的恶行。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接着又发生了国民党当局对进步人士的搜捕,黑名单上也有劲强兄,他潜离学校得脱。少年的我,模模糊糊地感到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等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在江城芜湖的一所教会学校里读高中了。劲强也来到江城,在一间小学校里教书。后来事实证明了我最初的猜测:教员乃是职业的掩护,他当时是在做地下工作呢。同时他还兼任一家报馆记者,这份职业使他更便于进行革命活动而不易受到怀疑。
劲强很快和青年学生交上了朋友,用进步思想影响着我们。他曾在我们办的铅印学生刊物上发表论文《论当前文艺工作者的道路》,明确阐述了深入工农兵的道理。当解放战争节节胜利之际,劲强多少次兴奋地给我们分析政治军事形势,指明革命胜利即将到来。他并没有向我们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在我的感觉里,他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进步青年,一个兄长式的人物。
我还记得六十年前(1948年)秋天的一个阴霾的傍晚,劲强兄突然来到我的住处寄宿。约摸一个星期后,在潇潇雨夜里,他携着简单的行囊走了,行前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送给我一本苏联革命小说《夏伯阳》(后通译《恰巴耶夫》)。我很珍爱这本书,后来被人借去,不翼而飞,殊为可惜。当时我也不问他的去向,但暗自估计他可能渡江北上奔赴解放区去了;来住我处是走前的暂时隐蔽,因为我单独居住的寄宿舍地处僻静,平时少有人来。实况果如我的推测。
转眼就是次年(1949年)4月底,劲强随大部队回到刚刚解放了的江城。他穿一身草绿色军装,英姿飒爽。我们在灿烂的阳光下重新聚晤,该有多大欣悦啊!然而,重逢是短暂的,劲强兄参加西南服务团随军西征,我却卧病江城,不能与之俱,从此地角天涯,一别以迄于今……
忽然,汽笛长鸣,将我的梦魂从往昔的江南唤回,原来车子已达万州。八十五岁遐龄的劲强兄竟然扶着女婿冒雨来接站,令我感动不已。谁能想到此时我面前的皤然老翁,竟是记忆中的那位翩翩少年呢。他亲临车站,标志着虽年高而体犹健硕,这是使我无比欣慰的。
我在劲强兄的寓所——市区中心一幢旧楼房顶层的套间里坐定。环顾四周,很为简朴,家具陈设都是既不高档也不舒适的旧物;但茶几上却供着鲜花,这也许是屋主人的本色吧。劲强的老伴谢世已久,儿女各住自己的家,所以他是空巢独居。我们西窗共话,宛然六十年前那个秋天在江城芜湖我寓居处夜谈的情景,唯是中间横亘着长长的年月。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这峥嵘是他,而不是我。
我曾约略地、零星地听到过一些别后他经历的沧海风波,这回始知其详。众所周知的1957年那一关他没能过去,几句交心话,一场暴风雨,于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戴上了“右派”的荆冠,在坎坷的途程上,步履维艰地跋涉了二十二个春秋。
江水长流波逝去,梁间旧识燕归来。1979年,当社会主义新时期的百花争艳之时,劲强兄终于归来了,晴光涤尽了他身上的尘埃,还给他革命战士的本来面目。他担任了一所名牌中学的校长,为培养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人才而戮力多年,成绩卓著。他终于有了辉煌的后半生。
在这里,我还遇见了一位也是旧识的老战士吴光进,他也是和劲强兄一起参加西南服务团来此的,曾是副队长吴劲强的学生队里的队员,于今也定居万州了。
万州三日,欢慰平生,而流光倏忽,别情依依。于是,劲强、光进和我到万州公园去,把短短的相聚托付给湖光山色,并频频合影,以留下难忘的踪迹。其中一张就是现在放于我案头的五寸彩照:三个笑容满面的老人沐浴在明丽的夕阳光辉之中。我将永远珍藏着这幅瑰美的“油画”,也永远珍藏着对曾经导引我前路的劲强兄以及光进旧友的记忆——从少年时光到暮年岁月,从江城芜湖到江城万州。
两个江城:一个在长江下游,伫立平原;一个在长江上游,周围环山。它们联结着我的老友的命运嬗递、人生历程。江水滔滔,有时奔腾湍急,有时峰谷起伏;有时波澜壮阔,有时平静无波。但它总是前进着,前进着……
[2009年4月于银川]
上一篇:吴淮生《七绝八首》诗文集赏析
下一篇:吴淮生《中秋月》诗文集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