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钩沉忆贤亮来时骤雨去时风,落花飘萍偶相逢。
待到梦回夜已残,水中唯有月朦胧。
上面的诗是张贤亮赠送给我的他的一幅书法作品,诗也是他的创作。经过装裱,悬挂在我的卧室里,好多年了,直到现在。而今,物在人亡,对之,潸然泪下。贤亮走了——永远地走了!中国文坛上空的一颗明星陨落了,宁夏当代文学苑圃中最亮丽的花朵凋谢了!镇北堡西部影视城披上黑纱,文坛内外为之呜咽。
我知道宁夏有张贤亮其人——并且是个文人,已经半个多世纪了。20世纪50年代末,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宁夏工作。学文学的人每到陌生之处,总想了解些当地文坛的情况。不久就听说银川地区干部文化学校有个名叫张贤亮的教员,因发表了一首新诗《大风歌》而被划为右派,遣送在某农场劳动。当时知道的信息仅此而已,不过贤亮其名及划右的事,却一直留在我的印象里。80年代初,读到重新发表的《大风歌》,才知道是一首好诗。60年代开始时,文艺界的气氛一度比较宽松。有一天,我忽然在《宁夏文艺》(《朔方》的前身)上看到张贤亮的一首诗,标题是:《在碉堡的废墟旁》,是写人们劳动的。具体诗句不记得了,但觉得流畅而富于诗意。我为作者能够复出感到庆幸。谁知“复出”仅仅是昙花一现,张贤亮的名字又从报刊上消失了。“文革”中,大批判也涉及《在碉堡的废墟旁》,说是“右派分子歌颂劳改犯的劳动”,不过不是重点批判对象。
话说到了1978年冬,“伤痕文学”初露身姿。《宁夏文艺》的小说编辑杨仁山从小山似的稿件堆里淘出了一篇张贤亮的《四封信》,如获至宝,认为是一大发现,在编辑部内传阅,并于1979年第一期刊物上发表。我心里清楚,这是“出土文物”,拭去尘埃后的重新闪光。此后的两年间,《朔方》用头条地位连续刊载了张贤亮的七篇小说,包括驰名海内外、并获得全国大奖的《灵与肉》,打造了作家最初的辉煌。大约于他的第二篇小说《四十三次快车》(题名个别字可能记得不大准确)在《宁夏文艺》刊登前后,张贤亮来过编辑部一趟,我初次见到其人:约摸一米八的高高个子,穿着蓝灰色干部服,虽然一身风尘,却不失清雅潇洒的气度。他在《朔方》发表的第四篇小说《吉普赛人》,老一辈著名作家吴组缃读了后大加赞赏,写信给我说:“作者(指张贤亮)很可能成为大作家。”先生的预言不久果然验证。1984年12月,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第四次代表大会。组缃先生以七十六岁高龄,亲自乘电梯来到我们的住处(记得是六楼)和贤亮相见,晤谈良久,显示了前辈作家的爱才心切。
从20世纪80年代起,贤亮和我供职于同一单位,一度还比邻而居,分别住在一个单元的四楼和二楼。业务上接触也很多,但私交却颇为疏阔。原因主要在我的矜持和狷介——不想借用月亮的清辉来照亮流萤的世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个人交往,前面说的书法作品便是一例。我并未向贤亮求字,是他主动赠送我的。那首诗意象朦胧而优美,多隐喻和暗示,不容易解读。第二句也许象征我们相识的偶然性吧,诗带些伤感情绪,有现代诗的味道;但它不是现代新诗,也不是近体七绝,而是一首古绝句,或者可称之为新古体诗。
贤亮有时也常和我做些调侃。他初到宁夏文联时,我正主持作家协会的工作。他开玩笑地对我说:“你永远是我的领导。”玩笑只是玩笑,后来的情形和玩笑适得其反,也是很自然的事。有好几次,他在同仁们面前笑着说:“60年代我在农场劳动时,每逢节日,就看到《宁夏日报》上登有老吴的一首诗,或者一篇散文。”当然,雅谑而已:说的倒也是实情。记得还有一次,为一件业务,晚上我到贤亮家(其时,彼此的寓所已有相当的距离),他正为某事心情很不愉快,因之,接待我比较冷淡。我知其事,对此也就没有在意。第二天上午,他忽然来到我家,解释头一天晚上慢待的原因,并向我致歉。这可以说是贤亮不愿伤害别人的一种善良本性的显现。他常说:“文学就是教人善良的。”此话可以作为斯人性格的一个印证。
记忆里还堆放着一大摞照片,这里只能选择几张稍作图说。
1981年5月,上海一家电影制片厂的编导人员到银川筹拍张贤亮的小说《灵与肉》(影片名《牧马人》),我负责接待工作。公余留下了一帧约六寸大的黑白合影,上面五个人一排儿站着:导演谢晋居中,它的两边是作家李凖和宁夏文联主席石天,右一为贤亮,左一是我。而今,其中四人皆已物故,只剩下我“硕果”仅存了。此照片我至今珍藏,准备复制后捐献给有关部门。第二张却是彩照,摄于1991年,也是5月。画面上,贤亮和我从头到脚都着的是全套煤矿工人服装,在矿井暗淡的灯光下席地而坐,和矿工朋友交谈,照片显示,贤亮满面笑容,谈得很投合。这是我们共同深入生活的一个证见。还有一幅是1996年10月在宁夏作协为我举办的创作生活五十周年作品研讨会上拍的。贤亮与我并肩坐着。他在致辞中说:“有关方面对淮生同志文学创作的扶持投入很少,而他为宁夏文学事业和自己的创作却出力很多。”(大意)他的话也许是一种主观感觉,倾向性有余,准确性不足。事情并非完全如此。但他对我的关注,则感动和温暖着我。
同是1996年1月,《广州文艺》杂志托我代为向张贤亮约稿,张应之。一个月后,他拿出一篇散文:《宫雪花现象》交我寄去,于该刊4月号揭载。作品写的是作者和一位颇为引人注目的女性的正常交往,不料刊出之后,批评和质疑立即纷至沓来。我是原稿的第一个读者,觉得作者是故作惊人之笔,写得很俏皮,有休闲型,也有正面意义,在政治和道德的层面上并无什么问题,行文没有出格之处。贤亮的作品,向来是研究的热题,本无须我来评论。因为这篇散文的面世与我有关,我遂不能已于言,写了一篇《我看〈宫雪花现象〉》,表达我的上述观点。从写作到发表前,张贤亮都毫不知情;刊登以后,他也许看到了,但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此事,现在,永远也不知道他对我文的看法了。
纷纭的往事淹没于流光逝波之中,于今钩沉出来,星星点点,都化作了此日沉痛悲伤而又温馨感人的回忆。
我和贤亮神交二十年(彼此知道姓名),相识相交三十五年,始终是君子之交的文友,淡如清水,但无杂质,没有受到任何世俗的浸染。他尊重我年纪稍长,谬赞我“有学识”;我钦佩他的创作才能,欣赏他那许多动人心弦的作品。现在,贤亮走了,走进历史,步入永恒。将呕心沥血写下的部部作品留在人间,把精心建构的西部影城赠给朔方大地。我哀从中来,情何以堪。悲哉,悲哉!我得知贤亮的噩耗后,以商籁体和顶针格相结合的形式写了一首悼诗,未及发表,兹录在这里,再悼贤亮:
哭贤亮(商籁体)
你的凶音在我的心灵上颤动
颤动的明星向夜天深处逝消
逝消不了的泪水送你走了
你走了,来时骤雨去时风
风轻轻陪伴你这只不死鸟
不死鸟振翅天空,飞向永远
永远的许灵均长住受众心田
心田里河的子孙耕耘辛劳
辛劳,你竖起影城丰碑一座
一座荒堡,你出卖给文化神奇
神奇风流——不朽的立体小说
小说脱稿,你静静地安息
安息在那遥远缥缈的天国
天国里,可听见下界有人哭泣?
[2014年10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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