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两条山溪流着……
两条小河,曲曲弯弯,是我多折的生命旅程吗?它们从山里流到山外去了,也是我青春岁月所经历的风尘仆仆的道路吗?
谁知小河竟流到远方的我的梦里来了,于是,我迎着它的水流和浪花跑去,一直朝上游,果然在一个平静的水湾里捞起了谢落已久的花瓣。
花开花落,都是在江南的一个山村里。两条小河傍村而过,是谁把那浅蓝色的缎带散落在东西山麓,系在山村的衣襟上,为它增添了几多风姿,若许秀韵!
就在两条小河的中间,就在那个有着“江南第一村”桂冠的大村落里,有着我的小桥,我的游伴,我的童年的蓓蕾,我的记忆的花枝……
说是小河,其实不过是较大的山泉而已。所以,它们叫做濂溪和古溪,倒也名实相符。记得几年前,我做过一篇题名《在小河之源》的散文,写的就是村东的濂溪之源。不知为什么,一时心血来潮,在文中,我竟将真名隐去,改成了“芳溪”。古溪的源头却在另一个方向——村子西南面的山谷。那里,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一个幽远而陌生的谜呢。
也许是溶进了我昔时珍贵岁月和此日浓烈乡情的缘故吧,无论是在往昔身临其境中,还是在今天的亲切回忆里,我的心灵都深深感受于濂溪和古溪的美丽,但这也是实情,并非是温馨的记忆有意将它们美化。且先不谈别的,就说两条小河之水吧,那个清哪,清得水波涌绿,呈蓝,清得水底游鱼可数,细沙可辨,清得水边洗衣姑娘可以对着它整理云鬓,清得叫人心爱,不由得想脱去衣裳投进它的怀抱……尤其是濂溪,水宽而浅,像母亲坦露胸膛,等待儿女去吮吸乳汁,它淙淙的流水声,也似母亲的声声呼唤啊!夏天的午后,我常常赤条条地在它怀中嬉戏,让水波像母亲爱抚的手一般收去身上的汗珠,熨平心中的燥热。玩水的娃娃多了,就打水仗,激起丈把高远的水花溅湿了河岸,而河水依然是一样的晶亮透明,一样的清泉碧波,也一样地映照着河西新埂与溪东魁峰的影子。
新埂,是始终伴随着濂溪的一道堤岸,用鹅卵石砌得很整齐。它由南而北,绵延十余里,也是一条漂亮的村道。“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那是前人凭吊金陵六朝旧迹的诗句,倒可以移来状写春天的新埂。不过,笼罩在距台城四百里外的濂溪溪岸上的柳烟,牵着的并非是历史的印痕,而是我少时的梦影。它迷迷蒙蒙,洒遍了十里新埂。在河滨的那所中学里,我度过了多少难忘的美好时日——清晨的静寂里,溪岸留下我读书的身影;黄昏的晚烟中,水边飘起邻家女孩子好听的歌声;多少次,我沿着新埂跑步,朝霞将我的两颊抹得绯红;多少次,我独坐溪畔沉思,明月把我的衣裳染成银灰……
站在新埂上看魁峰,是很清楚的,因为只隔一条小河,它就伫立在濂水之东。我们村中小学——我曾在那里读过书——校歌的开头就是“魁峰拱秀,濂水流长……”歌词的意思那时我虽然不甚了了,但它却在我稚嫩的心湖里漾起了关于魁峰和濂溪最初的美感。魁峰的形状像金字塔,满山的林木与芳草,为它织就了一件绿茸茸的外衣。山腰,在竹影摇曳,树叶婆娑之间,掩映着一座庙宇,门楣上题“半山一笠”四字,为这小山增加了几分诗意和幽趣。山顶上有一尊名叫“飞雄”的宝塔,高三层,在我的孩提的心目中,它伟大而庄严,每走到塔下,心里不禁就涌出一种神圣而虔敬的感觉。
还记得在那些春秋佳日里,老师带我们去登魁峰了,也叫“远足”,虽然它离村不过二三里路。山并不高,从山麓至峰顶,约一刻钟可达。到得山巅,放眼西望,我家的村庄与邻村、田野、溪流都历历在目。迎清风以舒憩,面长空而歌唱,那是一种多大的畅快啊!
这种畅快,早已被流光演没在深深的回忆之中了。等到我从回忆里走出来重登此山时,才意外地发现飞雄塔原来是如此之小,小得在我国古塔建筑的艺术之廊里根本找不到它的位置。而我以前在塔前的那种神圣而虔敬之情却依然充溢心间,不过不是由塔而引起,而是由塔旁后来耸起的革命烈士纪念碑所激发。自然,这种感情的内涵倍加深邃丰富于往日,迥然不同于当年。是的,红军战士,新四军健儿和革命游击队员的热血洒在了我故园的土地,染红了春天的花朵,家山的松竹为他们常青,濂、古二溪的水为他们长流。
长流的古溪就依傍在西山脚下,出村背向魁峰濂水西行里许即至。它地处僻静,水也较深,因而总是无声地流着,宛似一位娴静的少女,也如一首幽美的诗。如果说儿时喜欢去喧闹的濂溪玩耍,那么,少年时期便很自然地愿与幽静的古溪结伴了。有一大段日月,逢有闲暇,我常常爱坐在古溪边的石墩上沉思遐想。悠悠的溪水从我身旁流过,清溪,映出我青春的容颜;柔波,轻轻地抚慰我的心灵;碧水,赠给我诗情画意;溪流,滋润我文学的嫩芽。这嫩芽逐渐地茁壮,后来,竟成为我萍踪湖海,浪迹天涯时形影不离、终生不渝的朋友。
古溪西岸有一带斑驳的围墙,那是清朝江南河道总督家遗下的废园。园中荒枝芜草,残断亭台,隐约可见,阴冷而凄凉。我虽不敢涉足园中,但它却曾引起墙外的我的荒诞遐思:月夜雨夕,也有狐魅花妖出没其间吗?而废园北面不远的山家,便是一派生机盎然的人间风调。那里有一个娑罗园,园中有两棵高大的娑罗树,前年秋天,就结出玲珑可爱,情寄相思的红豆。记得那年暮春的一个午后,正值春困难撑的时分,一位邻村姑娘来看我,把明艳的春光携进了我的房间。于是,我便和她一起跨过古溪的石桥去寻找春光之源,去娑罗园采撷桃花。她年轻的影子,印在明镜般的溪水里,也印在我同样年轻而激荡地跳动的心上……然而,桃花不会经久不凋,春天也不是娑罗树结出鲜艳红豆的季节,所以,她的倩影,慢慢地只能印在我回忆的画屏上了,这画屏又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的尘埃完全掩住。待我终于拂去了它的灰土时,古溪岸上的那个荒凉的废园,已经变成一所房舍整齐,书声琅琅,歌声盈耳的中学了。我记忆画屏上的少女,就在这里度着她的粉笔生涯,不过,已是人到中年,儿女成行了。此后,又过了若干年,还是在古溪岸边的一所宽敞而明亮的房子里,我才有幸和暌别三十年,已经退休了的她再度相逢,一起回首消逝已久的年轻时的梦境。
濂溪和古溪,江南山村里的两道平常的山溪,陪伴我度过童年的时光,送走我青春的年华。濂溪,为我唱过慈爱的摇篮曲,古溪,为我谱写最初的爱之歌。它们永远在我的记忆里流着,流着……携着家乡在四化路上前进的面影,携着桃花潭上新建的电站、少时挚友的深情、山村里辉煌的灯火和愉快的笑声流进了我遥远的乡思。
[1984年4月3日于贺兰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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