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旧体诗词与当代生活》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0-09-28 11:51:28

旧体诗词与当代生活

一个月前,首届海峡两岸中华诗词论坛的组织者、湖北诗词学会会长罗辉先生,邀请我在今天的学术交流会上作一个简短的发言。我本想推辞,但罗会长坚持要给我一个机会,于是我就站在这里了。我今天讲话的题目是《旧体诗词与当代生活》。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话题,是因为可以借此避免谈高深的理论,那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我只是结合自己的写作经历,谈一点实际的感受。

我从事文学创作已经四十多年,早年写诗,后来又写散文、小说、戏剧和电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文化圈内的人都把我称作诗人。早在一九八〇年,我即获得中国作家协会评定的“全国首届中青年优秀新诗奖”。随后,又连续出了四本新诗集。所以说,朋友们称我为诗人也未尝不可。但有一个秘密大家都不知道,即我学习写诗的最初年代,不是写新诗而是写旧体诗词。

我的祖父与外祖父都是读书人,但我的父亲母亲因为在少年青年时代遭逢乱世而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正因为如此,父母对我读书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我的继外祖父也是一位读书人出身的老中医,他不但医术好,书法与旧体诗词的写作也在当地颇有名气。我四岁就跟着继外祖父背诵诗词,五岁时就开始跟着他对对子,从一个字开始,后来对到五十个字,他说“绿”,我对“红”;他说“绿叶”,我对“红花”,如此数年,终于培养出我对中国文字的敏感以及初步的应用技巧。大约十岁之后,我就尝试写对联、绝句。十三岁时,外祖父出城去问诊,我跟着他,对着芳菲三月,外祖父给了《春景》这个题目,让我写五言绝句,我脱口说出“花如初嫁女,树似有情郎”这样的句子,外祖父大加赞赏。但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确实不知道“初嫁女”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之所以能这样写,应该是数年进行诗词语言训练的结果。

几年之后,我成了一名下乡知识青年,由于受到的家教,遇事我还是用旧体诗词来表达,但村子里让我办黑板报,我的诗词的写作立刻受到了限制,我无法在规定的句式、格律、对仗中完成对生活对象的描写,比如说“阶级斗争”,“农业学大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样一些语言,的确没有办法进入格律诗。由此我认识到,旧体诗词写作的年代,适合传统的农耕文明时代,那个时代每年产生的新词汇非常之少。我比较熟悉明朝,在它二百六十三年的历史中,其文风与用词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从《明史》中留存的第一位皇帝朱元璋的《登极诏书》到最后一位崇祯皇帝的御批,我们从文字上看不到有什么变化。语言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语言环境的单纯反映出社会生活的单调。终明一代,农耕文明的社会环境没有发生根本的转变,所以,诗词创作的环境上承唐、宋,也没有发生什么动摇根基的转变。但进入工业文明之后,传统诗词不再可能成为表现生活的主流文体,随着时代的变迁,我们的文学样式越来越散文化、自由化,这就是我们的中国古典文学为什么从诗经发展到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小说,这是一个逐步散文化的过程。以致到现在的电影、电视、网络文学的出现,从中可以看出,主流文学的走向越来越复杂,离传统的诗词越来越远。

我喜欢旧体诗词,但十八岁时在农村办黑板报,却遭逢了第一次障碍。从此,这障碍便如影随形,跟随我四十多年。

传统的格律诗词是建立在以单音节词汇为主体的语言环境中。在它成形的唐、宋朝代,当时的诗人们描写身边的生活,并不会感到这种严格的形式对他有任何的约束。可以说,在当时的社会形态中,有百分之九十的生活是可以用诗词来表现的。但在当今,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十之八九是旧体诗词无法表现的,像“GDP”,“国际贸易顺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哥本哈根协定”这样的词汇,与旧体诗词的创作要求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有一点要特别指出的是,虽然旧体诗词在描写现代生活中毫无优势可言,但在抒发感情、描写心灵的领域里却是具有无与伦比的优势。支撑现代社会生活的,是政治、科学和经济。在这三大领域中,其表现可以说是日新月异。每一年,都会有很多的词汇诞生,当然,也会有很多词汇死亡。一个习惯于过传统的生活,愿意与自己的心灵对话的人,对这种现代生活很无奈。大约在十五年前,我在一篇散文里就说过:“对于喜欢心灵生活的人来说,科技是一场瘟疫!”因此,我每天都在面对一些事物,也在抗拒一些事物,在面对与抗拒中,旧体诗词的写作给了我的心灵很多慰藉,很多帮助。今天,我们再也不能驾一叶孤舟到江湖中去,也不能坐一辆牛车悠游在乡村泥泞的路上。但是,我们面对一朵花的开放,一片秋叶的凋零,同李白、杜牧、王维苏东坡等唐宋时代的伟大诗人们所看到的春花秋叶,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没有坐过飞机、高速列车,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在物质的世界里,我们无法传统;但在精神生活中,我们完全可以排斥现代。描摹心灵生活,旧体诗词不但不会让我们捉襟见肘,反而让我们的感情变得典雅起来,古朴起来。

自从上世纪初新诗问世以来,一百年前,新诗与旧体诗词两者之间的优劣与取舍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毛主席曾说过:“给我两百块大洋,我也不读新诗。”我没有他这么绝对,我既读新诗,也写新诗;既读旧诗,也写旧诗。新诗与旧诗,虽然都是诗,但两者的创作无论是从遣词造句,还是选取的题材都大相径庭。从二十岁开始,到三十五岁,我基本上是以新诗写作为主,三十五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是新诗旧诗都写,五十五岁之后,我几乎只写旧体诗词了,每年写作的新诗,不会超过十首。其因很简单,当我不再想在生活中扮演强者,我便愿意过静恬的心灵生活。在这种生活中,读古人的诗,然后又像古人一样写诗,便是一件非常有乐趣的事。

2014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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