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素的闺怨绝句
在工于绝句的中唐诗人中,张仲素(字绘之,约 769—819)以善写闺情见称。管世铭在《读雪山房唐诗钞·五绝凡例》中曾列举了几首“虽使王维、李白为之,未能远过”的作品,其中就有张仲素的一首《春闺思》。诗如下: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
就内容而言,杨慎在《升庵诗话》中曾指出,这首诗就是《诗经·周南·卷耳》首章“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的意思。但就写法而言,两诗却各异其趣。《卷耳》诗是平铺直叙,以朴质见长;这首诗则写得情景相映,曲折有致。诗的前两句,由“袅袅城边柳”缓缓入题,以柳起兴并作为陪衬写到“青青陌上桑”;再进而从桑写到采桑之人,在第三句“提笼忘采叶”中,以“提笼”上承第二句的“陌上桑”,以“忘采叶”下启末句“昨夜梦渔阳”,而这一点破题旨的末句起了逆挽全篇的作用。从全篇看,其写柳是为了引出桑,其写桑是为了引出作为诗中主角的采桑之人;可是,不料在这柳色宜人、桑叶正茂的大好采桑季节,此人已经提笼来到陌上,竟然会忘了此来的目的,一片桑叶也没有采。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直看到篇终,从末句回溯全诗,读者才知道,原来她因为昨夜做了一个去渔阳的梦,今日回味梦境,惘惘若失,以致诸事无心,连采桑也忘记了。
这首诗,在时间处理上,是先写今日之事,再倒叙昨夜之梦;而在因果关系上,昨夜梦渔阳是因,今日忘采叶是果,这里是先写果,后写因。正如李锳在《诗法易简录》中所分析:“前二句皆说眼前景物,而末句忽掉转,说到昨夜之梦,便令当日无限深情不着一字而已跃跃言下。笔法之妙,最耐寻味。”其耐人寻味之处在:这一昨夜渔阳之梦,为什么使这位诗中的主角在春梦早醒、白日来临、并已提笼出门、来到陌上之后,还如此情思昏昏呢?她梦见的是什么人?梦中又是什么情景呢?对这些,诗中没有交代,但读者自然明白:诗中写的是一位春闺独守的征人妇,而她梦见的正是她日思夜念的在渔阳的丈夫。诗篇以巧妙的笔触,通过诗中人梦后的情态,窥探到她的内心深处,反映出当时的征人妇与远戍边塞、未必能生还的征夫只有梦中相会这样一个残酷而痛苦的事实。
张仲素还有两首题作《秋闺思》的七绝,胡应麟在《诗薮》中赞为“去龙标不甚远”,管仲铭在《读雪山房唐诗钞·七绝凡例》中也称其“升王江宁之堂”。下面是两首的第一首:
碧窗斜日蔼深晖,愁听寒螀泪湿衣。
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
这首《秋闺思》与《春闺思》一样,都是写闺中人对出征人的魂梦相思;但《春闺思》是倒叙,这首诗则是顺写。它从黄昏写到深夜,再写到诗中人的入梦,并进而写到梦中的情景。诗的首句“碧窗斜日蔼深晖”,在景色描绘上,就是刘方平《春怨》诗所写的“纱窗日落渐黄昏”,是暮色渐浓之时;在人物感受上,应如李清照《声声慢》词所写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是愁思如织之际。次句“愁听寒螀泪湿衣”,时间上已进入欧阳修《秋声赋》所写的“四壁虫声唧唧”的深夜,而“愁听寒螀”之人不是“泪湿枕”,却是“泪湿衣”,想必是因愁重难遣而还未就寝,其情景或与姜夔赋蟋蟀声的《齐天乐》词中所写的“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相似。诗的后两句“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是写思妇终于就寝入梦,并展现了一个始而有所见、终于无所得的令人怅惘无极的梦境,从而深一步、曲一层地显示了诗中人处境的悲哀、相思的痛苦。正如黄叔灿在《唐诗笺注》中所说:“言有梦尚不得到,用意更深一层。”
与张仲素同时的诗人王涯写有《闺人赠远五首》,其第四首是:
莺啼绿树深,燕语雕梁晚。
不省出门行,沙场知近远。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评析说:“闺人不省出门,而梦中时到沙场,若知其近远者然。如云不省出门,焉知沙场之近远,意味便薄。”沈在评张仲素《秋闺思二首》之一时又指出,其“梦里”两句即王涯诗后两句意。这可能是说,两诗所写,都是没有出过远门的闺人,又都在梦中时时去到她们所想象的征人所在之地,在这两点上是相同的,因而一说“沙场知近远”,一说“分明见关塞”。但是,王诗只说到“知近远”而止,梦中大概见到了她所思念之人;张诗则说梦中虽见到了想象中的关塞,却不识前往征人驻地的路途,那么,当然是只见关塞不见人了。如果说前面那首《春闺思》是写闺中人与出征人只有在梦中才能相会,这首《秋闺思》则写连在梦中也无法见到一面,正如《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四边静》中所说的“有梦也难寻觅”。
唐代怀念征人的闺怨诗惯于在梦上做文章,除了张仲素的这两首诗外,人所熟知的还有陈陶的《陇西行二首》之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那就写得更悲惨、更沉痛了。
唐初实行府兵制,士兵的生活用品,以至行军用具都要自备,负担极重。后来,府兵制虽然逐渐为募兵制所代替,但士兵的被服,还要家中缝制寄送。而唐代的征戍之地又主要是气候寒冷的西北、东北边疆。因此,怀念征人的闺怨诗又往往在寄寒衣上运思。张仲素的《秋闺思二首》的第二首就是如此:
秋天一夜净无云,断续鸿声到晓闻。
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
诗的前两句“秋天一夜净无云,断续鸿声到晓闻”,说明诗中人眼望秋空,耳听鸿声,一夜到晓,根本没有入眠。后两句“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说明她通宵不眠的原因是:除了平时对征人的思念外,入秋以来,她又想到边塞早寒,早就该把御寒的服装寄出,原来征人的驻地在居延城外,路途遥远,寄衣本已困难,现在听说又移军他往,连寄衣的地方都没有了。这样一个问题正在折磨着她,在已有痛苦上又加上了新的痛苦,怎能不失眠呢?张潮《江南行》“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又刘采春歌唱的《啰唝曲六首》之四“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都是写所忆念的人行踪无定,在这一点上与张仲素的这首《秋闺思》所写是相同的。但《江南行》与《啰唝曲》中所忆念的是一般外出或远去经商的人,而且究竟还知道他们的下落;这首《秋闺思》中所忆念的则是归期既难必、生死也难卜的远戍长征之人,而且此时去向已经不明,其情、其事就更可悲了。张仲素另有一首以寄征衣为题材的七绝,题为《秋夜曲》:
丁丁漏永夜何长?漫漫轻云露月光。
秋逼暗虫通夕响,征衣未寄莫飞霜。
这首诗与前面的《秋闺思二首》之二相似,也是写一个因想到要为征夫寄寒衣而通宵不眠的思妇,也是写她在这不眠之夜里一直凝望着秋夜的天空、倾听着静夜的声响。诗的前三句是写景,而景中自有人在,自有情在。首句“丁丁漏永夜何长”,是写其人倾听所闻;次句“漫漫轻云露月光”,是写其人凝望所见。这一更更、一声声的夜漏,固然为她带来了夜长如年的感觉;而这云破月来的夜空景色,也足以使她神游象外、心驰万里,产生罗邺《秋怨》诗所说的“不知帘外如珪月,还照边城到晓无”的遐想。下面“秋逼暗虫通夕响”一句,则是首句的补充,写足了静夜中听到的声响;同时,句中以“通夕”两字暗示诗中人彻夜未眠,以“秋”字明点这是凄凉的秋夜,从而引到“征衣未寄莫飞霜”这一道破题旨的末句。这位愁肠百结的闺妇,因通夕听到虫响,感到秋深,不禁想到征衣未寄,只得祈求寒霜莫要降落。当然,大自然是冷漠无情的。季节到了,不可能因她未寄征衣而不飞霜。这不过只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愿望和幻想而已。读者也许要问:为什么在这样秋意已深的季节,寒衣还没有寄出呢?其原因想来决不是这位身在闺中、心在塞外的征人妇会把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这是因为:对一个普通士兵的家庭来说,筹办寒衣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在古代交通条件下,设法把寒衣寄出,送到征人手中,也是不容易的。可以与张仲素的这首《秋夜曲》合参的,有晚唐女诗人陈玉兰的一首《寄夫》诗:
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寄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两诗造意相似。《秋夜曲》是写寒衣未寄时的担心。《寄夫》诗是写寒衣寄出时的忧虑,都真切地表达出了闺中人的一片相思、万种深情。比较之下,《寄夫》诗用代替书简的形式,以妻子的口吻向远戍的丈夫直接倾吐衷情,语言显得更真挚、更亲切,在同类题材的唐人绝句中是一首独具特色的作品。此外,读来最动人心魂的则推许浑的一首《塞下曲》:
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
朝来有家信,犹自寄寒衣。
它与前面提到的那首陈陶的《陇西行》可说是异曲同工,而以之与陈玉兰的《寄夫》诗对照,就更显示了这一悲剧的全貌。这正如鍾嵘《诗品·序》所说,“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是一个“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的“感荡心灵”的人间悲剧。
这类怀念征人的闺怨诗与唐代大量出现的抒写乡思离愁的边塞诗是一对孪生姊姊。后者是从身在边塞者的角度写的,前者则是从身在家乡者的角度写的,而揭示的是同一问题。这就是当时弊害丛生的封建兵役制为广大征人和征人家庭带来的灾难和苦痛,也是封建统治者对人民剥削和压迫的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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