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词,读非常重要,特别是要出声音
主持人:有唐一朝,是诗歌的巅峰时代。初唐四杰的意气风发,盛唐李、杜的浪漫与忧悯,王、孟的山水幽谧,再及晚唐伤国之士的凄厉哀婉,以三百年兴衰作为基底,孕育了古诗中最为华美的辞章。诗中有酒,用醉意稀释忧愁;诗中有月,在静夜寄托乡思;诗中有边塞,任豪情壮士驰骋;诗中有江南,供文人墨客悠游。千百年来,外物虽变,情志或未改变。我们看到那些名山大川,我们察自己内心的快意低落,依然可以引领我们走进唐诗的世界去品味格律中的音韵之美,去品悟诗行间的动人共鸣。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两位重量级嘉宾,来和我们聊一聊今人如何品唐诗。
彭敏:我想跟陈老师交流的第一个问题是,背诵一直以来被视作学习诗词的不二法门。通过背诵来入门,现在是否还是必不可少?
陈引驰:我觉得其实学诗词,读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要读出声音。
我们现在更多都是看文字。文学是以文字、语言为基本媒介的艺术样式。我们发明了文字以后,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但声音也同样重要。过去,人们也是读出声音来的,你看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现在大家去绍兴还可以看到百草园,寿老先生教鲁迅他们小孩子读书,就是头要转来转去地吟读。
诗就是背的,文章就是读的。以前我能背《长恨歌》《琵琶行》,现在不一定了。大量的诗,特别是唐诗,律诗、绝句,最好能背。文章也得读,读出声音来,抑扬顿挫可以知道里面的气脉是怎么走的。
从背诗来讲,以前好像有争论,有不同意见。小孩子到底该怎样做?他什么都不懂,你一上来就让他背行不行?他不懂你让他背有什么意义?
这个不一定。特别是中国的诗,有声韵之美,小孩有经验。我一个学生最近生了孩子,那个孩子一岁还不到,他们就教他读诗,读最简单的“锄禾日当午”。小孩对声音是敏感的,意思不一定要完全知道。以前人读书讲究“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俞平伯先生研究《红楼梦》很出名,他祖上也是大学问家,从小前辈老先生就教他,上课讲词,比如念“郁孤台下清江水”——“好!真好!”但怎么好他不讲。实际上它是有道理的,小孩儿一开始不一定真的要明白。刚开始读书,先让他读,读熟了能背最好。以后上学了,要考试了,那个时候你一字一句再给他讲清楚。等他懂一点,认些字了,他即使不能精确地知道这首诗的意思,这个是写春天,那个写秋天,这个写欢乐的感情,那个写悲哀的感情,小孩子是明白的。下一步再跟他讲字词句篇。
雾里看花也很美,我是这么想的,这样可能比较好。以中国过去的经验,历来教小孩子最基本的方式就是老师念一句你念一句,过两天以后要还课,你给我背,背下来就好了。
唐人作诗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妨平常心看待
彭敏:今天我们的题目是“今人如何品唐诗”。我们知道,其实传统的品诗词的方式,就是那么一些,尤其是中文系学中国古代文学史,就是从屈原到陶渊明到李白杜甫苏轼,从汉代文学的特征,到唐宋文学的特征,再给你山水田园诗派、边塞诗派、豪放词、婉约词,这些特别学理化的东西。其实这样一种方式,在今天,对于中文系的学生来讲可能还好,但是如果一开始就让孩子去面对这些,是不是会把他们的兴趣减掉一些?是不是就把他们“吓住了”?
我很想问一下陈老师,从您的角度,您也编了书,肯定有一些新的角度。不从文学史比较严肃的角度,有没有一些更适合今人文化心理、知识结构和话语模式的角度,比较适合今天青少年来品唐诗?
陈引驰:古今虽然有很大的差异,但是也有很多的情境,或者说人的感情、人性的反应,这些都有相通的地方。所以把过去的一些诗放到我们今天的生活当中,这完全是可行的。
但当时诗人的很多诗作就是日常生活当中来的,绝大部分的作品都是这样。少数的可能不一样,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贺是呕心沥血做诗的。今天一般人谁想到我要做诗?哪怕你谈恋爱了,讲两句漂亮的话是可以的,但是写一首诗,这不是一个现代人的日常行为。但是,古人不一样。大家都知道,唐代人,做诗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可能跟我们今天写博客、写微博、写微信是差不多的。唐诗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大概五万首。唐代人们曾经写下的诗作肯定远远超出这个范围。就像微信、微博最精彩的篇章,大家觉得很妙而能够流传下来的是少数,大部分人写得不怎么好。但这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大诗人,那也是很日常的。比如李白写“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就是随便写的。白居易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大意是刘十九,我这里要下雪了,有一个小火炉,你来吧,我这里有酒喝。
白居易的诗流传下来的诗文很多,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比如《长恨歌》,这首诗写了什么?实际上就是今天的八卦。因为它讲的并不全是事实。文献有记载,他跟几个朋友一起到外面寺庙里去游览,讲起当初唐明皇多厉害,搞政变,把政敌杀掉,他音乐很好,很有文化才能,又爱上了美女杨贵妃,什么都有;后半生,陡然转变,国家危亡,有情人阴阳两隔。这就好比我们现在回过头去讲,多少年前啊,那个时候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如何如何。有一些传说,我们今天还在谈论,比如杨贵妃有没有死之类。于是白居易就写了一首《长恨歌》。
学者们争论半天,这首诗到底是歌颂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还是在批评他们,说他们荒淫,毁了国家,带有讽刺意味。有的时候研究古典的人,太认真。实际上你想想看,白居易是一个平民,不是什么贵族,也不是什么二代。这样的人,对于那个了不起的皇帝,我们讲一讲,写一写,不是很好玩吗?大家讲起这个厉害、了不起的人物,当然又有艳羡的成分,另一方面你看看,你们过得那么好,郎才女貌,最后倒霉了。所以又有羡慕,又有嫉妒,“羡慕嫉妒恨”。
我们以前的学者,就觉得这是两个主题,要么就是歌颂他们的爱情,要么就是讽刺他们,截然两分。我觉得大家应该用一个平常的态度来看待这些作品,那些诗作也是在诗人们的生活中产生出来的,他们有的时候也是要八卦的,只是八卦的技巧比较高,写一首诗来八卦。我们回到当时的那个场景,用一种非常平常的、同情的态度,来了解他们生活当中产生出来的作品,完全可以把这些诗读得挺好玩。
诗是用来背的,文章是用来读的。
多则惑,少则得
彭敏:对于背诵,我感受很深。我小时候喜欢背诗词,但是很多诗并没有理解得特别深刻,小的时候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宝宝,怎么能懂?后来发现牙不好了,发际线也变高了,才深刻理解了这两句诗。我个人觉得背诵对于学诗词真的非常重要。
大家发现没有,其实说白了,中国古典诗词它的主题和意蕴是高度重复的,高度类型化的,总是在伤春悲秋、伤离赠别、忧国忧民。你要归纳一首诗的思想内涵,会有些千篇一律,都是一个类型的。你如果没能够把它背下来,可能跟没有读过它都差不多。
诗是用来背的,文章是用来读的,陈老师这样说,我非常赞同。可是现在中小学语文课本其实比较严格,像《岳阳楼记》《滕王阁序》都要全文背诵,对吧?
陈引驰:《岳阳楼记》背就背吧,但《滕王阁序》背与不背我觉得关系不大。现代人的生活和古人不一样,特别同意彭老师刚才提到的,古诗词是传统文化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对传统的了解,其实都存在一个我们怎么去吸取它,怎么主动地去把握它的问题。不是说有这样一部经典,我们一字一句全背下来了,这个东西就是我的了。它里面的东西,真正要去理解。对于经典,对于诗词,其实就是要以自己为出发点,我能够理解多少、能够接受多少就接受多少,接受了之后这个就是我自己的。
背古诗,我是反对太多。去年编《你应该熟读的中国古诗》和《你应该熟读的中国古文》,出版方请我编书,我说我只编一本。我觉得最基本的——当然,其中的具体篇目可以讨论。我选出来的诗就是大概两百多首,文章是九十篇,就是不多。就是说,如果你经过基础教育,小学、初中、高中,到进入大学阶段之前,你能把这些读具体了就很不错了——能打下这样一个基础,不是说每天都背,而是基本上读得挺熟的,当然如果能够背得熟也很好。以后进了大学,即便不干这个、什么都没有,毕业后即使工作完全无关,也很好,因为他基本上有这样的一个基本素养,比如说他以后和同学碰到了,马上有一个共同语言。
好几年前,华东师大语文教育研究中心请我去谈谈中学语文教育。我就贸然跑去讲了,我批评上海有不同的教改版,这个人是读H版,那个人是读什么S版的,过两年又变了。我说,你们变来变去是非常不好的。变来变去,以后哥哥跟弟弟没有共同语言了,父亲跟儿子也没有共同语言,爷爷跟孙子更没有共同语言。以前大家开蒙都读“四书”,一翻开来,“有朋自远方来”“学而时习之”,每个读书人都知道,“关关雎鸠”,都知道的。
我们的语文课,不仅仅是识字,实际上它是最讲究所谓人文素养的,是有关文化认同的。你是中国人,你知道中国的传统是什么样的,中国最精妙的语言是什么样的,最基本的东西你要有,这是一个文化认同,很大的事情。这么改来改去,不好。
古诗文非常重要,为大家提供一个基础,不过,我觉得未必要多,多了很可能不好,过度教育嘛。我在复旦讲老庄的课,《老子》提及“多则惑,少则得” ,《老子》里很多话都很有启示,比如“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这个“爽”不是很爽、很开心,而是败坏,吃多了口味就败坏了。我们小的时候没吃的,现在的选择则是太多了。古诗文,你让他读得太多,对少部分有天赋的,有能力的,像彭敏,没有问题。但对大部分人,我觉得少、精,让他们能够体会比较重要。
古人也大都是常人,用一个平视的态度去理解就好
彭敏:白居易是一个特别会享受生活的人。他还有一句诗,“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他晚年官至相当于今天的司法部部长,家里养了很多非常漂亮的歌妓。他发现这个不行,已经不能看了,就换掉,再重新换一批更加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过来。这个角度来看,古人确实跟我们今人没什么不同,他们也有他们的世俗性,有他们的弱点,也有跟今天相通的地方。
品唐诗,我们固然可以正襟危坐,只讲边塞诗、田园诗,只讲忧国忧民、自我修养。其实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我们也许也可以从现代人更容易理解的角度,进一步用我们现代的日常生活的眼光,去审视古代诗人的生活和他们在日常生活当中写下的这些诗。陈老师,我刚才说的没问题吧?
陈引驰:没有。古人的生活环境和我们不一样,但确实有很多类似的东西。比如,唐代也讲究如何出名。现在的艺术工作者、演艺圈中人,同样看重这个。他们应该到哪里出名?是不是跑到横店做群众演员?
彭敏:在网上发一些写真照。
陈引驰:那时也是。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唐代诗人陈子昂,他是四川人,四川当时还不那么发达,但是有很多有才之人,司马相如、李白、陈子昂都来自那里。关于陈子昂如何出名,就有故事。他跑到长安,类似今天的北漂族,一开始没人把他当回事。他可能还比较有钱,就买了一张非常昂贵的古琴,请了很多人来看。大家都到了后,他把这张琴当众就摔了——古琴根本不重要,让你们看看我的文章,我的文章比这张名贵的琴要好。大家一看,果真写得好。于是陈子昂一下子就出名了。
但是我们要注意,陈子昂是在哪里摔琴的。在他的老家四川,即使摔一百张琴都没人理,就得跑到长安摔。这种方式跟今天的炒作一样,都是制造一件耸人听闻的事情,吸引人们的关注。这样类比后,我们就对陈子昂摔琴的行为容易理解得多,我们会意识到,古人也大都是常人——当然,也会有一些和我们不太一样的圣人。我想,面对这些经典的作家、作品,我们尽可能用一个平视的态度去理解就好了。
历史上对杜甫的评价是“偏燥”,一个内心动荡不已的人
陈引驰:刚才,我讲了一些关于唐诗比较外围的“八卦”。而如果单讲作品,我觉得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读唐诗,认为不少诗篇写得好,具体怎么好呢?实际上还是需要分析和鉴赏的。这就涉及基础教育当中的一些教法问题。目前的中学教育,可能就会开始向学生讲授,某一诗篇写得如何好,比如有些固定的分析方法是谈意境如何优美深邃、意象怎样生动鲜明。我们现在的教学中,“意象鲜明生动”几乎成了一句分析诗歌的套话。
现在有很多学生背标准答案,谈及意象,就和“鲜明生动”联系在一起,其实并没有结合诗歌的具体内容进行有效的分析。实际上,用平常的态度,仔细进入一首诗,会读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是很好玩的。比如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我们不去谈诗中的形象是怎样的,而是老老实实读这首诗,会发现很多非常有趣的东西。全诗开篇写“两个黄鹂鸣翠柳”,是两个黄鹂在树上,而且是在旁边,在近处叫,因为如果在很远的地方叫,是听不到的。接下来写“一行白鹭上青天”。黄和白色彩相对,而“白鹭上青天”区别于首句“黄鹂鸣翠柳”,是没有声音的。黄鹂在近处,白鹭则在远处。视角一下子就拉开了。再下句,“窗含西岭千秋雪”,西岭肯定是远处,是从窗子里看到的。如果我们把这句诗想象成电影镜头的话,那就是取景框往后拉一点,从近处的窗口来眺望远处山岭的视角。末句“门泊东吴万里船”,船是动态的,前一句的“西岭千秋雪”则是静态的。我们看这首诗的声色远近、动静对比,都是互相对应,互相搭配的写法。
历史上对杜甫的评价是“偏燥”,意思是不镇定,做事容易过头。读“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相信他是一个内心动荡不已的人。这首诗的整个视角,摇曳得非常剧烈。尤其和其他诗人的诗作类比之后,更为明显。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全诗只有一个方向,是高度聚焦的。而从中似乎可以体会出他个性中的执着。在现实生活中,柳宗元确实是一位一辈子坚持,也一辈子倒霉的文人。相形之下,杜甫那首《绝句》的动态感则强得多。
现今中学教育中惯用的分析套话,所谓“意象鲜明、形象生动”,这些都是正确的废话,我们其实没有所得。抛开这些东西,用非常平常的心,仔细地体会、体察一首诗作,则可以看到它有意思的一面,这样读诗才比较有味道。
以上对杜甫和柳宗元诗歌的阅读,也可能是我过度的引申,过度阐释,唐突古人,不好意思。
整理/雨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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