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二重证据法”:
时代背景与个人探索
王国维与陈垣、胡适都是20世纪中国新历史考证学的奠基者,都是杰出的代表人物。他们既熟悉传统的经史典籍,又有扎实的西学功底;既传承了乾嘉学者精良的考证方法,又融合了西方近代学者治学的新理念、新方法。其中,王国维最早重视运用新史料考证上古史上的重大问题,对考证古史做出了非常伟大的贡献。
1925年,王国维提出,“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训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这种运用“地下之新材料”与古文献记载相互印证,以考古代历史文化的方法,在当时的学界引发了巨大反响。
疑古出新
民国时代的史学研究延续了清代的考据学传统,同时接受了西方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以胡适和“中研院”史语所为代表的“新考据学”成为那个时代的学术主流。胡适是实用主义的宣传者与实践者,他推崇古史研究,倡导疑古主义,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治学方法。之后,罗振玉、王国维以及师承于胡适的顾颉刚和傅斯年更是将“新考据学”发扬光大的学者。
罗振玉和王国维师徒东渡日本,以清朝遗民的身份从事着整理国故的工作,后来开创了甲骨文、金文等古史的研究。当时史学界论战激烈,疑古还是信古论争不断。胡适认为:“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能够融南北之长而去其短者,首推王国维与陈垣。”
“疑古”“信古”所说的“古”,主要指北宋庆历以前的传统古典学。传统古典学至宋代而始疑,至近代而大疑,终于形成“疑古”思潮。
古史学大致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古史,二是古书。古史记载于古书,所以古代典籍是古史学的核心。先秦以来,每个时期都有古典学。春秋以前,有关三代历史的记述主要保存在《诗》《书》《礼》《乐》等典籍之中。随着诸侯的强盛,周天子的权威日渐衰微,到孔子的时候,《礼》《乐》已然荒废,《诗》《书》也多有散乱缺失。孔子十分痛惜,便整理六经,使之成为先秦古典学的典范。孔子对夏商周三代历史的重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系统的古典学重建活动。
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大规模地对古典学进行重建,是西汉对先秦历史的重建。汉初废除“挟书律”后,令大量先秦典籍重见天日。这些典籍,包括民间的秘密收藏、学者口述,也有来自秦朝国家图书馆的收藏。当时的历史学家们正是利用这些文献对先秦历史进行重建的。这套古典学,一直为汉魏隋唐时期的大多数学者所遵信。
尽管宋代以前的大部分学者是“信古”的,但“疑古”的传统也是十分久远的。早在战国中期,孟子便发出“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东汉王充更对群经、诸子所载的上古史事多有责难。至唐代,刘知几干脆将自己的着作直接命名为《疑古》《惑经》,直指《尚书》《春秋》和孔子学说。到了北宋中叶,汉唐传统古典学受到严重质疑,最典型的当属欧阳修《易童子问》,针对《易传》成书、作者等问题提出了种种质疑。这种疑古思潮自宋代发起,时起时伏,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古史辨》派达到顶峰。1923年《,古史辨》派领袖顾颉刚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着名论点,认为先秦两汉古书所载古史并不可信,都是传说罢了。
古典学的重建几乎与《古史辨》派的兴起是同时期的。1917年,王国维发表文章《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证实了古书中许多被疑古派质疑为子虚乌有的记载,由此开始了古典学重建工作。其后,他又在《古史新证》中提出以“地下之新材料”印证“纸上之材料”的“二重证据法”。这一研究方法,成为其后古典学重建工作的基本原则。
学术论战时代的丰硕成果
历史学在其持续发展之中,史料范围的扩充乃是一个必然的推进过程。西汉时期,人们从孔宅旧居墙壁内拆出用先秦古字录写的《尚书》,西晋时期,河南汲郡魏襄王墓中出土《汲冢纪年》等史籍,都曾经用于研究和考订历史。在考据学兴盛的清乾嘉时期,广泛利用各种资料已经蔚然风气,钱大昕、孙星衍、王鸣盛等学者以及乾隆朝官修《西域图志》,均为利用金石文字等史料治史的实例。
《古史新证》开宗明义,展现了一种与“信古”“疑古”两种相反学风都不同的态度:
研究中国古史,为最纠纷之问题。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之为素地。二者不易区别,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在中国古代已注意此事。孔子曰:“信而好古。”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故于夏殷之礼,曰:“吾能言之”,杞、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孟子之于古事之可存疑者,则曰“于传有之”;于不足信者,曰“好事为之”。太史公作《五帝本纪》,取孔子所传《五帝德》及《帝系姓》,而斥不雅训之百家言;于《三代世表》,取《世本》,而斥黄帝以来皆有年数之《谍记》。其术至为谨慎。然好事之徒,世多有之。故《尚书》于古今文外,在汉有张霸之百两篇,在魏晋有伪孔安国之书。百两虽斥于汉,而伪孔书则六朝以降行用,迄于今日。又汲冢所出《竹书纪年》,自夏以来皆有年数,亦《谍记》之流亚。皇甫谧作《帝王世纪》,亦为五帝三王尽加年数,后人乃复取以补太史公书。此“信古”之过也。而“疑古”之过,乃并尧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其于怀疑之态度及批评之精神,不无可取。然惜于古史材料,未尝为充分之处理也。
由此可见,王国维对以孔子、孟子、司马迁所代表的传统古典学是持肯定态度的,他反对盲目信古,也反对疑古太过。从他对传统古典学的态度看,“二重证据法”的基本方向是与疑古派相悖的。事实上,在“二重证据法”指导下重建的古典学,在很大程度上恢复的正是已被疑古派颠覆的传统古典学,同时也纠正了其中的一些错误。
“二重证据法”是20世纪初中西学术交融和新史料大量发现刺激之下的产物,具有的强烈的时代性。时代的机遇和强烈的创造精神,令王国维在考据学方面的成就,较乾嘉前辈们更胜一筹。甲骨文、汉简等重要发现为他提供了新的史料凭借,19世纪后期欧洲学者开始重视考古材料的运用,这样的治学方法给了他深刻的启发。王国维把自己熟悉的传统考据学的优良方法与新材料、新方法结合起来,遂能在治史观念和方法上取得重大突破,在“信古”与“疑古”之间建立起自己的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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