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元曲之佳处:
自然而已
元曲包括杂剧和散曲,随着元灭宋入主中原,先后在以大都和临安为中心的南北地区流传开来。杂剧是戏曲,散曲是诗歌,属于不同的文学体裁,但两者都采用北曲为演唱形式。元曲有严密的格律定式,但并不死板,允许在定格中加衬字,部分曲牌还可增句,押韵上允许平仄通押,与律诗、绝句、宋词相比,要灵活得多。元曲之韵在于“俗”,所谓“俗”,是相对立于“雅”而言的。《史记》中说,“上行谓之风,下习谓之俗”,“雅”为文人学士所好,而“俗”则是属于广大平民老百姓的。
宋代以来商贸有了长足发展,城市经济繁荣,市民阶层扩大,因此推动了市民文艺的兴盛。元曲产生于民间,亦是为民众而生,为民众所喜好。
以美学概念分析元曲
在对元曲的评价上,王国维充分发挥自己“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的学术特长,将“观其会通”与“窥其奥安”相结合,富有创造性地运用“自然”“品格”“意境”等中西美学概念,对元曲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探讨。
王国维将元曲推为“一代之绝作”“中国最自然之文学”,又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着于元曲。”这里的“自然”,与徐渭的“本色”而非相色,以及李贽的“化工”而非“画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关于“自然”的含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已表达过很多次。王国维“自然”说具有“见素抱朴”“返回自然”之意,既有我国传统道家思想的因素,又有西方康德、叔本华的影响。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还提了气、象、神、格、调、工等审美因素,但都不像“自然”那样会对“境界”产生决定性的作用,而且上述因素亦包含在“自然”之中。另外,王国维还很重视“真”,主要包括“真景物”“真感情”,所谓“真景物”“真感情”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自然之景物”“自然之感情”。
在《宋元戏曲考》中,王国维从文学的角度切入来研究元曲,给予了元曲很高的评价和地位。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王国维把“自然”置于重要地位,是使元曲成为“一代之文学”的根本原因,把“自然”作为美最基本的标准之一,显然是把“自然”这一美学范畴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
明代文学家徐渭与李贽赞赏的分别是,无造作气、本色真香,以及无斧凿痕、天工造化。王国维更加强调的则是蕴藏在作品表象之下的“真”意,即:在刻画人情物态的时候“能道人情,状物态,词采俊拔,而出乎自然”,在反映社会问题时“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对于元曲反映社会现实的认识功能,宋末元初的胡祗遹已有初步认识,他在《紫山大全集》中为艺人作序文,堪称戏剧评论的第一人,也为戏曲研究留下了宝贵的材料,但在其后的六百年间,却很少有人研究元曲。
王国维重新提出元曲研究,并将元曲之美归结于“自然”,上升到对历史现状的能动反映的认识高度,堪称前无古人。
“自然”与“品格”
如果说“自然”是王国维对元曲创作特色和艺术风貌的整体把握,那么,“品格”则偏重于对元剧作家突破传统规范的艺术个性的赞赏与肯定。按照王国维的美学观点,作品外在风貌的“自然”,和作家所追求的率真自由的个性化“品格”是相互联系的。王国维认为,元曲作家之“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他们所图的不过是“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所以,王国维对以“元曲四大家”关汉卿、白朴、马致远、郑光祖为代表的元曲作家极为肯定,尤其对他们追求的个性鲜明的艺术“品格”给予了热情的赞扬,王国维说:“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白仁甫、马东篱,高华雄浑,情深文明。郑德辉清丽芊绵,自成馨逸,均不失为第一流。其余曲家,均在四家范围之内。”
总体来说,王国维对元剧作家艺术品格的推重主要包括3点:
第一,肯定了元曲名家与唐宋诗词名家一样,都各自具有鲜明独特的艺术“品格”,没有高下之分。
第二,元曲作家在作品中的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品格”,是自成大家的重要标志。
第三,作家“品格”的高度成熟,表现为“一空依傍”的艺术独创精神。
元曲作家们“品格”各异,在创作中真情流露,王国维对他们的称许赞佩,实际上也是对艺术家们超越世俗功利的创作动机的肯定,是对他们无目的性自由创作精神的由衷赞赏。元曲创作者的原动力来自自身“意兴”的自由宣泄,以“自娱娱人”为目的,由“胸中之感想”同“秀杰之气”凝结而成的元曲名作便成了“最自然之文学”。
将“意境”论运用于对元曲的审美评价,是王国维文艺理论中又一个颇具创造性的贡献。可以说,“意境”论是对王国维戏剧“自然”观的理性升华。在王国维看来,元杂剧、散曲之妙,就在于有意境。他说:“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那么,什么从是有“意境”呢?王国维给出的答案是:“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兼有抒情、叙事、写景之长,是我国传统戏曲文学的显着特征。王国维认为这三者在元杂剧中达到了完美的融合,于是有了“惟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的论点。由赞赏元杂剧的“自然”之美,到欣赏元曲作家的艺术“品格”,再到对元曲整体“意境”的推崇,最终将元曲推上了与唐诗、宋词并列的“一代之文学”的崇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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