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谈创作：《红楼梦》必本于作者之经验》

谈创作：

《红楼梦》必本于作者之经验

在古代，写小说是不入流的事情，于是很多人不愿留下真名，所以古典名着中作者成迷的现象并不罕见。关于《红楼梦》作者的身份也有各种说法，迄今为止还没有定论，但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曹雪芹说”。《红楼梦》一书并未明言作者是谁，只说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后来胡适考订曹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从此以后，这个说法便被广泛采用，似乎成了定论。不过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又提到了一个人——纳兰容若，他又是如何与《红楼梦》扯上关系的呢？

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

按照当下的“红学”的主流观点，《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清代康熙年间江宁织造曹寅的孙子，此书就是被艺术化的曹氏家族兴衰史，而贾宝玉就是曹雪芹自己。然而第一位“红学家”乾隆皇帝却不是这样看的。《红楼梦》一书是由和珅进呈给乾隆皇帝的，乾隆读后说：“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那么，对于这个问题王国维又是怎么看的呢？

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故《红楼梦》之主人公，谓之贾宝玉可，谓之子虚乌有先生可，即谓之纳兰容若、谓之曹雪芹亦无不可也。

纳兰明珠是康熙时候的重臣，在平定三藩之时，因赞襄军政之力而受到康熙皇帝的赏识，后官至大学士，家里可谓是金玉山积，正是一幅连府通街的世家气象。其子纳兰容若，极富文采，为后世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于是也有不少人认为，贾宝玉便是纳兰容若以自己为原型来塑造的。其中一条证据就是，纳兰容若的《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有文字上的关联，这一点王国维也提到了，但他认为“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

王朝的风云变幻深深影响着纳兰家族的命，其家族内部的矛盾发展，家势的兴衰炎凉，同样浓缩地反映了王朝的兴衰。纳兰明珠与当时的很多封建官吏一样，随着权势渐重，也重蹈把持朝政、假公济私、贪污受贿的覆辙，终被御史参劾，受到了撤职抄家的惩罚。不过纳兰容若早亡，他去世时明珠还是朝廷倚重的重臣，没看见纳兰家抄家后的惨状，所以若说《红楼梦》是纳兰容若写的自家的故事，似乎也不对。

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

对于《红楼梦》的考证，到王国维时也算历史悠久了。《红楼梦》究竟是何人所写，又写的是哪家的事，红学界始终没有定论，至今仍有很多人将精力放在对曹寅家和纳兰明珠家的研究上。王国维认为，艺术的灵感很多时候的确源于创作者的亲身经历，但更多还是得益于周遭的讯息。“如谓书中种种境遇种种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则是《水浒传》之作者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者必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说也。”所以艺术既是先天的，也是后天的。

说到这里，王国维又援引叔本华的理论，来说明自己的观点。他说：

希腊人之发见人类之美之理想也由于经验，即集合种种美丽之部分，而于此发见一膝，于彼发见一臂。此大谬之说也。不幸而此说又蔓延于诗歌中。即以狄斯丕尔言之，谓其戏剧中所描写之种种之人物，乃其一生之经验中所观察者，而极其全力以模写之者也。然诗人由人性之预想而作戏曲小说，与美术家之中美之预想而作绘画及雕刻无以异，唯两者于其创造之途中必须有经验以为之补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唤起而入于明晰之意识而后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

由此可见，《红楼梦》中的各种人物、种种境遇，必定源自作者的经验，但未必是作者的亲身经历。

王国维虽评论《红楼梦》，但对于当时红学界的主要研究方向并不怎么感兴趣，也不打算作出自己的猜想，他说：“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着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着书之年月，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而我国人之所聚讼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见吾国人之对此书之兴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为破其惑如此。”王国维这种完全区别于传统小说点评的“文学与美术”评论，无疑是其深厚西学功底的展现。